后来后来贵人出现了,说什么答允他的一个月时间已过,不许他再见她了。
那之后,她果真再未见过他。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人物,竟会是绛都少女们为之癫狂的平昌侯姬温瑜。
平昌侯,是挂一个名号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的人。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但仍未婚,导致他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大大提升,竞争者数量也逐年增加。
贵人说,阿瑜的王位是因为你丢了的,你的性命也是阿瑜替你救回来的,你若是知恩图报,该知道怎么做吧?
她茫然地点下了头,为着待她那样好的姬温瑜,也为着他救了她,她是亏欠他的。
能够活着的人,怎么会选择死?她虽不敢标榜自己是聪明人,但怎样去选,她还是知道的。
她选择生,当下的生。
而当她择了生的时候,她心里明白,贵人给她留的是一条绝路。
她早就服了贵人给她的令蓝花。令蓝花之毒,是杨郡薄氏的慢性毒药,贵人的手里才有解药,定期一解,否则毒发,苦不堪言。
她知道,贵人是怕她不听话。
不过,苟且偷生嘛,自然是需要一些屈就的,她肯去屈就。
夜半1
蟹黄酥吃得很快,她手指戳了戳油纸,没有摸到下一块,才颇为遗憾地唉声叹气了一番,心想着贵的东西总是用得这样快,琳琅馆的胭脂是这样,碧月阁的漆金墨是这样,四明坊的蟹黄酥也是这样。
她把四明坊出品的精致油纸对折再对折,折成边边角角对齐的小小方块以后,才丢进了屋子里的纸篓。
她托着腮发了一会呆,想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流云榭练舞了,便起身将佩剑寻了来,拿五钱银子二十张的雪纹纸轻轻擦拭着剑身,她捏着雪纹纸的时候有些肉疼。但回想起来自己上次趁着明雪坊大促叫觅秀一掷一两银子买了六十张雪纹纸可以用个一年以后,肉疼感似略微减轻。
这流云榭、抱棠苑、澄熙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她过得还算是很快活的,也乐于这样的循规蹈矩,何况在这里偶尔还可以大方一把,享受烧一烧钱的快感。
她来钱的主要途径是替京郊的大慈恩寺抄经书。
三年前她折了手腕,恰好是右手,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提笔握剑,谁知平昌侯姬温瑜神通广大替她延请了晋北的一位游方神医治伤。她对平昌侯心底的爱重感激又增了一分。
神医说恢复期间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手腕,她便择了练字一道。
那一日起了潇潇疏雨,也是十月深秋,门口几盆金盏菊开得正好,姬温瑜匆匆从门外打起珠帘进来,珠帘咣当咣当地响,他身上月白锦袍湿了大半,却是欢喜地唤她,对她道:你猜我带了什么来?
她猜了几样,都没猜对,他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取了一只锦蓝绒布做的布袋,袖出来,正是一枝笔。
昨日行坊司那里走售的,我看它精致小巧,想着一定适合你。他微抬起眼眸,将笔塞到她手心里,催着还愣着的她去试一试。
她许久未写字,提笔的时候尚有些紧张,但虽在觅秀寻音和姬温瑜的灼灼目光之下,她写的时候还算从容不迫。
她默了一段前朝的词。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困纤腰怯铢衣重一句,仿佛某个更深漏残的清夜里,她在灯下,也曾写过这句词一样。
但她并未细想,怯怯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压在手肘下头,被觅秀抢着抽走,嘻嘻念道: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
寻音也是那时候赞叹着,啊,姑娘的字真是好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姬温瑜刚要探头去看,她则一把抢走,揉把揉把攥进手心里,察觉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低了头,讷讷说:笔,笔很好。谢谢三公子。
她回想彼时的心情,大约是觉得他那样的心意,值得她多练个三年五载的字,才不枉费。而三年前,她只横看竖看也觉得自己写的字配不上那样昂贵的笔。
他虽然不说,可她就是认得,那枝笔是出自于江南制笔大师罗大家,传世也不过五六十枝,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轻描淡写地便揭过去了。
当然,她那时也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然也并不知这枝紫檀狼毫笔的贵重。居住于谧园,处处要讨好打点,她才渐渐晓得都是要烧银子的。贵人虽管她吃穿不愁,其余开销却是要靠自己来挣。
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习了一手还算漂亮的簪花小楷,反正有这手字,也就将好拿来赚钱,抄一卷金经可以得二钱银子呢。
半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而在觅秀寻音几乎是翘首以盼的等待中,盛宴前一日,即九月十四的夜晚,她们和姑娘总算是登上了进大兴宫的马车。
冷清的夜风将织锦缎质地的马车帘子吹得胡乱地飞,偶尔会掀开一角来,教她看见茫茫的夜色下的宫城。
巍峨的宫殿在霭霭暮蓝色里仿佛庞大的剪影,一重一重压迫着她。她察觉到心口那儿隐隐作痛,想大约是夜风吹得有些冷了。
寻音贴心地递过来一只暖炉,她很赞赏寻音的贴心,抱着暖炉,隔着厚重大氅贴在胸口附近,仿佛浑身的骨骼都想往这唯一热源处缩起来。
马车辘辘驶过第二重门的时候,就该下车步行了,想到深秋夜里晋国的寒冷,她不得不又提前打了个颤儿。
身上这件鹤氅还是旧年过年水晶楼年终大促,觅秀用他们的跳楼价买到的。她十分赞赏觅秀的一点就是觅秀那无人可以匹敌的讲价功力。
只不过凑合过了上个冬天,今年鹤氅的毛便开始有哗啦啦掉落的趋势,这让她开始怀疑水晶楼是否以次充好坑走了她整二两白花花的银子。
第二重门正是禁宫的东门承化门。承化门开了侧门,她自马车上下来,夜晚的风紧俏地擦着她脸颊,生疼的让她不禁轻蹙起眉头。
姑娘?
啊,哦,走吧。
她虽然是头一回来到王宫,可却又觉得似曾相识。贵人可从未提及她曾有来过王宫的经历。
大兴宫瑰丽雄伟,屹立于绛都,历了数十朝晋君,古朴典雅之气扑面而来。
她为这王侯之气所慑,隐约地记得一线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感慨,住在这样的宫殿里的人物,该是多么孤高冷清啊。
她暗中腹诽着贵人给她的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只一想起她的使命,她心里就直摇头。
因为她可不怎么相信,传闻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雄韬伟略的雄主,回折在她身上。
但贵人说她一定可以的,虽然没有任何现存实例可论证贵人的观点。
宫道幽长,有两个小内监提着宫灯来接,一位小步在前引路,一位殿后。
觅秀是个小机灵鬼,初来乍到自然要多加打听,所以她快步走到了殿后的小内监跟前,拉住他低声地交谈着。
她没管觅秀是打听的什么,反正不外乎是宫里的情形。她晓得宫中没多少主子,也就是太后和国君二人。
且清心寡欲的晋君姬昼二十有四身边还没有半个姬妾,更别提一儿半女了。
忽然,她察觉到一个不好。
怎么了,姑娘!?
寻音眼看着姑娘直直要倒,吓得眼眶一热,惊叫出来,被觅秀瞪了一眼,连忙把嘴捂紧了表示不敢再乱嚎乱叫。觅秀临危不乱的本事,她想,比自己实在好太多。
姑娘,姑娘?觅秀低声唤着她,只见姑娘眼皮虚弱地张开一条缝大小,目光都有些涣散,觅秀语气里也不禁染了几分焦灼,小公公,不知离姑娘暂居的地方还有多远?
小内监见此也是慌了神,诺诺道:还有些路这位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
寻音已经脸色苍白,贴近姑娘,就听见姑娘低声念了个词:小日子。
姑娘小日子到了的时候总是最难挨的,寻音差点又掉眼泪,拉着觅秀的袖子,脸色难看得紧。
她一向知道自己小日子不规律,有时月中,有时月尾,烦也烦死了。小日子的头一天,她照例要痛不欲生一整天的,那时候可最好是团成个球在床帷角落里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