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直觉,夫人那么心善,怎么会下毒,陛下这是被气昏了头脑,才会这样做。
他还在想着,就听到四更天的梆子响起。
近日,陛下歇息得越发晚,但宫中已无人可以规劝他一二,他连样子也不再装上一装。
寂静宫中,素衣青年提起笔,却迟迟未落。梆子声清晰入耳,他侧头看向窗棂里透下的光尘,星光正好,六月的夜里虫鸣阵阵,大抵红莲正在荷塘里次第开放。
但是大兴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爱也好,恨也好,仿佛都离他远去。
筹谋了十多年的审判,不是令他得偿所愿了么,可是他心中有些空寂,仿佛月缺一面,不够圆满。那场洗刷天地的暴雨过后,他没能找到那块玉佩,大约她捡走了。
自从那一日,他便将沧海殿封为禁地,将满园蓁荣锢封在了一纸封条里。他以为,只要他愿意忘记,就全都可以忘记。
忘情水,若是有忘情水,他一定也要饮下一杯,将他这段动情,忘得彻彻底底。
可是他封住殿宇亭台又怎么样,几乎还是能在每个地方,触想起那道妍丽的身影。
他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在支着额角又睡过去了,此时蝉声寒寂聒噪,下半夜天气微寒,分明是在夏夜,依然觉得有些凉意。他不禁想到,若是她在的话,会悄悄给他披上衣服。
也是这时,他才缓缓地想到,那她穿得那样单薄,冬夜里一个人回去,一定很冷罢?他及时掐断自己的浮想联翩,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
他怔了一会,神思有些凝滞,轻唤:齐如山。
齐如山默契地知道陛下这是要叫杯浓茶来,忙不迭地去端来,他望了一眼茶色浓碧,热气腾腾,有些迟缓地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能喝到加糖的牛乳了。
他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茶也没有喝。
齐如山没有退下。他犹疑了一下,却觉得已经过去一个月,气也该消了,终究是于心不忍,说道:陛下,眼见着到了六月里,南方湿热,瘴气也多,不比绛都城。自小长在绛都城的,怕是住不惯那边。
他听面前青年轻笑了声,不无讽刺:你这是替谁说话?你若不想继续坐这总管的位置,明日孤就另择人选。
齐如山立即闭了嘴,望着他淡淡倦容和眼底积压的一抹恨意,心里叹息,看来还不是时机。
但五更天的梆子还没有响,宫门打开,立时迎进来一名玄衣侍卫。那侍卫拿着一枚急令,几乎是匆匆赶去御书房。
姬昼略抬起眼,听到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名玄衣侍卫匆匆站在廊下,急道:陛下,郁云求见
他的笔一顿,道:进来。
郁云跨进门中,三两步到了龙案前,单膝跪下,呈上一份密报。齐如山眼尖地发现,他几乎连手都在颤抖。
郁云揭开密报,念道:五月廿一戌时已至晋南,过密林遇瘴气,天气炎热,夫人昏迷未醒,就近就医,诊有喜脉。属下恭请陛下示下。
剩下的话在他听来已经全都模糊不清。胸中激荡,甚至不知当作何感想。
齐如山一听,眼前一亮,立即道:陛下,夫人有喜,这不宜再舟车劳顿,以免伤了王嗣。依奴婢看,看在王嗣的份上,陛下先将夫人接回来,
他却收了微妙的笑意,淡淡说:金口玉言,如何能朝令夕改。
齐如山心道有戏,说:陛下,这朝令夕改虽然不能,祖宗却有先例可循,世子降生,大赦天下。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说:竟有这样的先例?沉默了一阵,齐如山悄悄看去,却觉得他眉梢上都染着些喜色。
他心想,陛下就是嘴硬,心里指不定孩子名字都起好了,偏偏还要这样装。就是太能装,总不肯低头,才闹到今日的局面。现下好了,夫人既然有了孩子,那,回来也是指日可待的,但愿夫人回来时,陛下能放下身段好好哄哄,可别再作死了。
那件事,他虽觉得夫人有错,但是那日陛下一番话也是把夫人伤得太狠,这搁谁身上,大约都要觉得委屈难过。
姬昼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趁着这空隙嘴角勾了勾,转眼便消失,移开手时,又恢复成原本冷清的模样。
他看着郁云,道:过一阵再说罢。
他的气还没消呢。
齐如山暗道这就是松口了的意思,想必过三四天他再劝一劝,说说夫人的好,多添油加醋,早日把夫人接回来,他们底下人才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几乎都想好了从哪里开始说起。
次日,他伺候陛下穿衣时,说:这是夫人先前绣的腰带,说见陛下先前那条已经毛了边,叫奴婢备上的。
这是一条赤锦绣螭龙纹的腰带,她绣工精致,纹饰华美,用玉钩扣起,比绣娘做的那些合身。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陛下与臣工在梅花亭弈棋,齐如山望着对面坐的谢沉,想到了宫大人这阵子被外派去南方一带,而谢大人棋艺忽上忽下的,有时候一下午能下完,有时候下不完。他便在第二日布置棋盘时若有若无地提起说,奴婢不擅长布棋,夫人记性倒是好,过目不忘,轻而易举就能布出残局
他见陛下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心知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他在用膳的时候,上了一道饭后点心桂花栗粉糕,说:夫人那日做的桂花栗粉糕,连宫大人尝了,也能得他一个好字,夫人心灵手巧,给陛下的却是独一份的呢。
陛下瞥了一眼,拣起一只糕,看了看,虽没有说话,他却觉得,陛下一定是回忆起夫人的好来了。
经他努力多日,终于一个月过后,他小心端上一杯牛乳时,说:奴婢手拙,没有夫人那般细致,却不知合不合陛下胃口。
他终于见面前白衣青年的眼里含了点可以辨认的笑意,看向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大抵是不合。既然这样,派人接她回来罢。
这日是七月十六,月亮正圆,蝉鸣仿佛也为此庆贺,聒噪固然聒噪,也有了喜庆的意思。他又补充道:那些殿宇,也解开封条。
齐如山忙不迭应声,正出御书房的门,迎面却与郁云撞了个满怀,郁云神色焦急,没能顾上跟齐如山寒暄什么,直直踏进大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埋下头,双手递出一份密报,齐如山转头瞧见他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夫人她没了。
姬昼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接过密报猛撕开封皮
密报写道:七月初九夜,夫人剧毒发作,于戌时五刻殁。此毒甚烈,化骨成灰。属下自知罪该万死,
他喉头一腥,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洒在雪白纸页上。
雪白的纸页飘飘忽忽从他指间落下。他身子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桌角。
窗外月亮那么圆,那么亮。
月亮缺了可以再圆。
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补救的可能。
那我听说,有一种剧毒叫令蓝花?令蓝花能解么?
她的话音回响在他耳边,伴着她万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蓦然想起什么,匆匆赶向沧海殿,后花园中,烈火灼烧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去了一些,那些经文的残烬堆积着,他跪在灰烬堆中,疯了一样拼命扒开余灰,在灰烬堆埋里,露出一只被烧得发黑的瓷瓶,他握住瓷瓶,轻轻打开瓶塞。
将仅剩下的三颗药丸倒在掌心,轻轻贴近鼻尖嗅了嗅。
是熟悉的味道。
是令蓝花的抑制药。她一颗也没有服用,抱着赴死的心,登上南去的路途。她最是惜命的一个人,可是那一刻她却已经不想多活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