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低哑。除此之外,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注视着她的脸,眼角微红,喉头滚动了一下:小宛。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他握住她在锦被外的那只手,掌心微凉,触感竟然这样不真实。
小宛原本因为困倦而昏沉地睡过去,这时耳边虚无地传来了唤她的声音,这样深情,这样温柔,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汹涌的记忆伴着那声音一道苏醒,蒙蒙的天光下,那个侍卫告诉她:属下已经传信回了绛都,陛下一定很快就接您回去的,
她等了好久。一天,两天半个月,一个月。等到快要死掉,都没有等到。
人在濒死的时候,大概才会大彻大悟。
须臾爱恋,全是假象。
失去价值以后,他这样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人,哪里还会再看你一眼。
贱若蝼蚁,轻若尘埃,她那一生,不过尔尔。
她缓缓睁眼,天色昏冥,春日的傍晚暮色渐渐漫过墙窗,一剪紫藤花瀑布般泻在烛火摇曳处。逆着光,隔了一幅雪纱帘,床沿边坐了一个人。
冷冽的松柏气息泛入她的鼻尖,如同噩梦一样令她窒息。
她动了动手指,发觉手被人紧握,那人如梦初醒般,又攥紧了些,隔着帘子,他的目光落过来,她看不真切,但知道很危险。
启唇时她嘴唇都有些哆嗦,说:放开。
小宛
放开我!她又惊又惧,从他手里挣脱,往后缩了一缩,抱着胳膊,叫道:哥哥!哥哥!救救我!哥哥!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剧烈,缩在角落,警惕地盯着他,如防备坏人一样防备他。
他心尖滚过一阵细密的刺痛,探出手继续去握她的手,想要说什么时,外头一阵脚步声,下一瞬他就听到一道冷漠声音响起:晋王殿下在岐川这里做什么?
小宛如同看到了自己的救星,眼泪全都忍不住淌下来,哥哥!
叶琅身后还跟了个紫衣少年,正是嬴罗。
见状,嬴罗掩扇微微一笑,说:叶兄,晋王向来光风霁月,君子端方,不会行那等不齿之事,或许只是来探望殿下。
闻言,小宛却见背着他们的姬昼目光稍低,手势一转,解开他的腰带和衣裳,她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刚要出声,就见他转过身去。
叶琅见这素衣青年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身上衣衫还敞着,他垂眸,双手正在扣上腰带。
不止是叶琅,连嬴罗也笑不出来,他的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几乎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刚刚我已轻薄了她。
只见他低低一笑,抬起头,眸光如星:孤不是什么君子。不过,昭王殿下放心,孤不会翻脸不认人,明日孤会奏请天子赐婚。
此话一出,叶琅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看了一眼嬴罗,强忍怒气说:赵王殿下先请回罢,改日再再谈。
嬴罗青着一张脸,僵硬点头,转身离开。
小宛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无耻,无情,无义。
薄四公子其实全都没有说错。
她看着哥哥,满眼都是哀求,摇着头想要说不是这样的,哥哥会不会相信她,哥哥会不会嫌弃她了。
她眼泪淌下来,身子缩在被子里颤抖得厉害。
叶琅端着药碗,脸色格外难看,冷冷地扫了一眼姬昼,说:小宛不会嫁给你的。她从前吃了很多苦,往后,我不会叫她再受伤害。今日晋王为了娶她就不择手段,他日又会怎样对她?来人,送客。
她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一些,哥哥愿意相信她,哥哥始终是维护她的。
他离去时仿佛毫无留恋,仿佛亵玩了一样小玩意儿,可以随意地抛弃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迈出去的每一步,几乎都是万劫不复。他若心软一点,他就娶不到她了。
就算以后她要怎么样对他,要杀他他都认了,只是,只是她决不能嫁给别人。
她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浓浓夜色后,投进哥哥怀中,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说:哥哥,哥哥,我不要嫁人。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宛,你不嫁,哥哥绝不逼你。放心,哥哥会护你。哥哥的大手抚过她的长发,令她心中定了定。
只是她知道姬昼是怎样不择手段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低声说:哥哥,对不起,我之前我之前说的话,其实她擦了擦眼泪,仰起头,我说了谎。哥哥,我怕你们都看不起我,所以。
她低声地说出,那段扎在她的心尖、如利剑般的往事。
她望着他,小心翼翼,又害怕。
叶琅以前只知道她过去过得很不好,直到今日才知道,这段过去是这般痛苦。
就连听一听也觉得痛苦。
他的指尖将她蹭乱的发丝别回耳后,认真地默默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把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揽得紧紧的,无声的拥抱比千言万语还能令她心安。
这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她想,哥哥真好。
下半夜,弦月挂在窗边。哄着小呆去睡觉后,她抱着膝在床上久久没能入睡。断断续续的噩梦又袭来,她原本都快要忘记,可是今日现实闪了她一道霹雳惊雷,让她醍醐灌顶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许多人不是她逃避就能逃过去的。
蜡烛即将燃尽,摇晃得厉害,她忽然听到有窸窣声响,警觉抬眼,下一瞬她就震惊地看着窗户里翻进一道白影,朦朦胧胧地走到她床边,她提起被子往后倒退了些,瞪大眼睛正要叫人来,声音才发出一半,手便被他合在掌心抵在脸边,听到他低声说:小宛,我太想你了,所以偷偷来看看你。我担心你要多想,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带你回家。
她脸色苍白,猛地抽出手,颤着指向门,说:你走。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轻轻叹息一声,就要离开,刚踏出两步,他又转身,认真说:小宛,我会娶你。
娶我?她抓着锦被边沿,一句反问就叫他的脚步定在原地。
我被你骗了一次,两次,你还要骗我第三次。她捂住眼睛,眼泪沿着指缝就淌下来。
烛泪肆然流淌,窗外寒风吹火,满室影子乱晃。
她说,姬昼,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你不要我的时候,就一眼也不多看,只不过现在我成了昭国的公主,对你来说重新有了价值,所以你这次又要怎样利用我?我已经替你背尽全天下的骂名,给你留个千秋万载的好名声,你还不愿意放过我么?
她惨然一笑,捂住脸,埋在膝间,自嘲说:是了是了,一定有我不知道的天大的利益好处,不然你那么嫌我脏,现在竟然都愿意娶我。
身侧的床榻陷下去一些,她察觉到他沉默着,沉默不正是默认么?
我说的是气话,小宛,我从没有那样想过,只是,只是看到你替他说话,我就气昏了头,我知道你不相信。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幼稚。
他轻轻地揭开了纱帘,逆着烛光,她辨认不清他是不是红了眼角,但是那又怎样,她不会再信他一个字眼。
她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往日的伤痕却已经波涛一样涌上了心头,她重又抬起手,指着外面那扇门:你走。
他没有动,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今不再是波澜不惊,隐隐约约点着水光。我平生没有后悔过什么,可这三年,我一直很后悔,只要我不走那一步路,或许就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小宛,怎么样你才愿意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