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路和宣瑾两人那晚都留在医院陪床,夜间换着休息。
起初他们还能勉强坚持住,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换着补眠,最后不知是谁先叫不醒的,总之第二天早晨睁眼时他们俩挤在另一张病床上歪七扭八地睡着。
宣瑾先睁开眼睛,看到裴云路半边身子压着他,额头埋进他肩窝,只露出小半张侧脸,眼角下一圈浓重的青黑。
宣瑾迷迷糊糊间摸了摸裴云路的头发,舍不得吵醒他,想起身去看看裴展的情况。
清晨的阳光从医院深蓝色的窗帘缝隙中透过,病床上的老人戴着呼吸机,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突然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宣瑾还没把被压麻的手臂从裴云路身子底下抽出来,看到这一幕激动地睁大了眼睛,忙推裴云路:阿路,阿路!爸醒了
裴云路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瞬间的迷茫过后,看到了宣瑾的脸,听清了他说的话,猛地从病床上起身:爸!
这一声叫得惊天动地,宣瑾看着裴云路从他身上起来、转身,一只脚刚落地,接着噗通一下,屈膝跪在了医院的白瓷地板上,低着头弯着腰,十分虔诚
宣瑾和躺在病床上的裴展都愣住了,病房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音。
过了一会,裴云路的表情看着越来越痛苦,他皱着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宣宣瑾,扶我起来一下,腿腿压麻了。
哦好的好的。宣瑾忙不迭地上前扶他。
片刻之后,裴云路在宣瑾的帮助下重新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和刚醒来的裴展大眼瞪小眼。
裴展的嘴动了动,裴云路紧张地盯着他:您您说什么?
宣瑾上前一步摘了呼吸机,和裴云路一起凑上耳朵去听。
丢人。
裴云路当时脸都黑了,可病床上躺着的是他病重的老父亲,裴云路只能低头认嘲,宣瑾则非常机智地躲开去找医生了,留给他们父子一点相处的时间。
不多时,医生跟来了,黎慧敏带着家里的阿姨也赶来了,裴以谦被公司的事情绊住,林逸则作为代表,带着肚子里的裴家长孙来看爷爷。
医生是一个中年发福的大叔,戴着一副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给裴展做了各种检查,最后公事公办地说了自己的总结陈词,大概就是病人的一切都在好转中,仍然需要小心照料。
其他人听到医生这么说,都欢呼雀跃了一把,尤其是张姨,居然比黎慧敏的反应还要大,掩面咿咿呜呜哭了起来。
只有林逸,忧心忡忡地站在一边。
他知道真相。
裴展的肺一直不太好,这次突发疾病是偶然,但心律失常绝不是偶然。裴以谦早就跟张姨串通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裴展的饭菜里小剂量地放洋地黄。洋地黄是一种治疗心脏疾病的处方药,但超剂量服用会使心脏病猝然发作,引起心律失常甚至死亡。
其实裴展不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而是洋地黄的慢性中毒。
林逸总觉得心里发怵,如果不是听到裴以谦和张姨儿子的对话,他看到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时,实在想象不到张姨是装出来的,更想不到刚才那位面不改色公布喜讯的医生,早已经被裴以谦买通。
张姨哭完了,抽泣着一拍脑袋,拿了个保温杯出来。
给先生炖了点炖了点清淡的汤,我差点忘了。张姨一边抹眼泪,一边拧盖子,病房里充盈着食物的香气。
辛苦你了,张姨。黎慧敏坐在裴展身边,握着老伴儿的手,眼眶也湿着,她听了张姨的话,把用杯盖盛着的汤接过来。
宣瑾和裴云路站在一边,丝毫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林逸眼皮突突地跳着,猜到那汤应该是裴以谦留的后手。他嗓子干哑,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个想法,裴以谦是个恶魔没错,但他连亲生父亲都不放过吗?
黎慧敏小心翼翼地捧着杯盖,拿勺子放在嘴边吹凉,就要递过去
林逸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冷汗直流,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等,等一下林逸挣扎着,最后还是说了出来,阿姨,等一下!
黎慧敏被他喊停,手里的勺子一晃,汤汁洒了一点出来,滴在被子上,洇开一圈小小的污渍。
怎么了?
这汤这是乌鸡汤吗?林逸生硬地挤出个笑容,避开黎慧敏的眼神,看向张姨,放味精和盐了没有?
这张姨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她不知道林逸要做什么,没放,林先生,我知道病人不能吃那些的。
哦,那那有没有把油脂撇出来?林逸面上笑得和蔼可亲,手心里早已出了汗。
没有,但是那鸡不怎么肥,没啥油啊
但是该小心还是要小心的,医生不也说了吗?林逸微微皱眉,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说道,这样吧,我我替爸带回去喝了吧,你再准备点别的好了。
张姨心虚得发抖,脸色已经灰败得没法看了,但她也只能说:好吧。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林逸虽然平时骄纵、虚荣,有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但他不是一个没礼貌,不知道礼让长辈的人。
也对,小逸怀着孕呢,嘴馋点很正常。就给他吧,我让张姨回去熬点粥什么的,顺便再问问医生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黎慧敏脸色有点不好看,但还是充分发扬了长辈让着小辈的优良传统,合上了保温杯。
林逸顺手把那罐汤接过来,向病房里其他人颔首致歉。
我有点急事要处理,晚点再来看爸爸。
说着,林逸没看任何人的眼神,匆匆忙忙地拎着保温杯离开了病房。
他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么要找死破坏裴以谦的计划呢?如果裴以谦知道他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怕被打,但是孩子呢?
林逸拎着保温杯,就像拎着个烫手的山芋,他匆匆走到楼道尽头的卫生间,拧开杯子把满满一罐汤都倒进水池,然后把装着几块鸡肉的杯子和盖子丢进了一旁的垃圾箱。
然后他便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心里像火在烧一样急。
他后悔了。
他这样道德低劣、虚荣虚伪、连夏千帆都觉得恶心的人,为什么刚才要做那样一件多余的事情呢?裴展死了就死了,关他什么事?他恨不得抬手狠狠地给自己两巴掌
可是,他转念又一想,如果裴展真的死了,裴以谦就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那么裴以谦那样的人,会善待林逸和林逸的孩子吗?一定不会的,裴以谦说过,他不想留这个孩子。
林逸恍然大悟,好像明白自己这么做最深层的心理动机了。
他低下头,摸了摸隆起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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