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热了,各宫里的内侍从总管太监到没品阶的小火者一律都把衣服换成了茶驼色。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便知道夏日要来了。
福禄端着一碗糙米粥,手里捏着半根油条,凑到云喜身边,把油条递过去说:前些日子我师傅要找人修补陛下那件团龙纹苏绣常服,你给荐了歇雨。歇雨针线活儿做的漂亮,我师傅高兴地不得了,说让她来端凝殿当差呢。这事儿多谢了。
云喜接过那半根油条,风轻云淡地说:这也是凑巧的事,不值一说。
福禄低头啜饮稀粥,又拿眼睛瞟了瞟云喜,片刻才吭吭哧哧地开口:你你觉得歇雨怎么样?
云喜知道福禄心中所想:歇雨是个好姑娘,我不敢唐突。
福禄听了顿时眼神一亮,知道云喜对歇雨无意。接着转念又一想,问道:那若是她
云喜打断福禄的话:不管歇雨怎样,我同她总是没有缘分的。
福禄轻呼出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放到了肚子里。
用过了膳,云喜依旧到御书房当值。
正熙帝今日穿着件杏色圆领澜衫便服,正端坐在书案旁。云喜在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上拿出陛下平日惯用的湖笔,又捧起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水丞滴水入砚,细细研磨。一切准备妥当,他又拿来青玉竹节式臂搁放在正熙帝右肘下,正熙帝此刻正拿着本折子凝眉细思,便随意地把胳膊放在臂搁上,正好压住了云喜还未抽出的手。
正熙帝回神,抬头看云喜,见他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被压着的葱管似的四指在臂搁上悄悄蠕动,也不知是伸还是缩。
正熙帝失笑,挪过胳膊,便拉过他的手来看,见他手心有些泛红,还有些许被压出的竹叶印,便情不自禁地在他手心里摩挲。
陛下云喜惊讶又惊恐地轻喊。
正熙帝翘起嘴角,微笑道:怎么?
云喜声如细蚊:陛下,该批阅奏折了。
好。正熙帝笑道:那你去给朕添杯茶来。
云喜捧了茶水回来,正熙帝批过一摞折子,心情不错,拿过一本边看边说:这些请安折子贺表朕一贯是不爱看的,净是些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不过温栎的折子还是可以看看的,这个人写的一手好文章,请安折花团锦簇,弹劾的折子又是言词犀利,当真是文风多变。
说完站起来走向书架,问道:你喜欢何种文章。
云喜回答:韩昌黎的《师说》,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正熙帝挑出一本书坐回椅子上: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
《南北史》佻巧语。
文有义法,言有物也,言有序也。云喜心中也赞同这般言论,不由自主地笑着说。
正熙帝翻了翻手中的书,说:这本《牧溪文集》中的文风倒与韩愈欧阳修二人相似,沈葆的文一向清真雅正,倒也算文坛一绝。你觉得如何?
云喜听到这话,登时脸色惨白,他低着头,紧咬着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给事中温大人求见。外头张秉德低言禀报。
让他进来。正熙帝头也不抬地吩咐云喜,你去御茶房泡杯酽茶来。
云喜依言退出去,在殿外遇到温栎,向他行礼。温栎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看也不看一眼。
云喜一直走到殿角无人处,才靠在大红漆柱上呼呼地喘气。
第十一章
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头晕晕沉沉,眼前一片刺目的血红,他又想起了六年前的事情。
正熙四年,他十岁。那日的沈府中一片慌乱,裹裹的脚步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外面传来官吏衙皂的厉声高喊:桐城儒生沈葆文藏祸心,谤讪朝廷,抄家问斩,家眷没籍为奴。
他母亲想要抱着他投井,说,不能让沈氏一族蒙羞。
他那时还太小,不知道慌乱,亦不知道何为生何为死。
最后,他被官兵羁押,入内廷,他到底是让沈氏蒙羞了。
他拧着眉头,好半天才从回忆走出来。
正熙帝说沈葆的文是文坛一绝,可还是下旨抄家,政事和诗文好坏从没有关系。儒家讲三纲五常,他苦笑一声,到头来却不知该怨何人,该恨何事。
他收心屏气往御茶房走,在抄手游廊上遇见福禄。
福禄匆匆拉住他,寻了个背人处,说:歇雨出事了。
出了何事?
今儿早上端凝殿管针线的四喜说歇雨污损了万岁爷的一件绸袍,要拿慎刑司问罪呢。福禄轻声说,这事怪的很,万岁爷的东西一向有专人保管,何况歇雨行事一向谨慎,怎么会平白地做下这种事?歇雨是我师傅荐进来的,前几天还对她赞不绝口,今儿我去求师傅,他反而呵斥我,让我别管闲事。
你是说有人云喜皱着眉头问。
福禄咽了口唾沫,凑近云喜耳边道:我师傅和景妃娘娘宫中的首领太监是同乡。
这话可不敢冒然乱说。云喜想了想,我去求求梁爷吧。
福禄拉住他说:若真是主子的意思,只怕梁爷也帮不上忙。
那该如何?
福禄目光飘移,半晌才说:你午后还要去御书房当差吗?
云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有些暗恼,怪他只顾搭救歇雨,不顾及自己的处境,推托道:我不过是御前一个没品阶的内侍罢了,怎么敢逾矩向陛下求情,你也不怕惹怒了圣颜,到时候一个没救出来,反倒又搭进去一个。
福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云喜的衣袍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可这宫里的贵人恶了歇雨,她的命立时就要没了。望你看在我们之间的交情上,帮帮忙,莫要让歇云枉死。
云喜被他抓着衣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听他这番剖白,到底心软了,只叹息着说:我试试。
天色黑沉沉的,乌云压着大红宫墙,教人心里烦闷,像是要下雨了。
像是要下雨了,把窗子关上。正熙穿着一件玄色罗丝直缀便袍,手执一卷《左传》吩咐道。
云喜闻言,走过去关了窗子,又回头看正熙帝,只见他依旧翻着书页,只好站立一旁,不敢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正熙帝抬起头,向他招手道:过来。
云喜依言走过去。
正熙帝问道:你有心事?
云喜蓦然抬头,望见他漆黑发亮的双瞳,心下一惊,又低下头去。
正熙帝浑然不觉:呼吸不稳,神思恍惚。你一向老成持重,是什么事让你这般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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