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漫不经心地叩着栏杆。
但有件事倒是要先跟公公知会一声,公公也好照量着来买,免得公公当真买到手里,倒嫌我把丑处遮着盖着。
潘赫忙应道:不敢不敢,世子请讲。
那矿山下有一条河,别看瞧着挺宽,其实不深,炼完的矿渣子可不能就近往那河里倾倒,否则雨季到了,河水泛滥起来可了不得。需得耗费人工运出去,就是这一遭麻烦得很,我才想着转手出去。
不打紧,不打紧,不过是多跑几趟而已。潘赫松了口气,他还当是什么大事:人手都不是问题,不怕教世子知道,前些日子我买了些贱奴,正派得上用场,多跑几趟不打紧。
那成,改日公公得空了,请过府一叙。
潘赫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走开。
柳重明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是喜是忧。
若说喜,他也该喜曲沉舟人在家中,却对外面的事算无遗策。
若说忧,曲沉舟每一次说中,都意味着他从前走错了路,意味着从今往后不得不在曲沉舟的指引下,亦步亦趋。
可事到如今,他连曲沉舟究竟是谁还摸不清楚,就这么被人牵着鼻子。
他正惆怅中,余光里见月洞门处有恍恍惚惚几个影子,又有人过来了,原本没心思再与人虚与委蛇,打算转身进门去避避,却在看清来人时,主动下阶迎了上去。
见过娴妃娘娘,见过七殿下。
被簇拥在中间的宫装丽人见他过来,也早站住脚,伸手扶他起身:重明多礼了,今日是来看望贵妃娘娘的吗?
是,姐姐正陪着皇上去见太后娘娘,我便在这里等等。柳重明伸出一只手,让娴妃虚搭着:娘娘要不要坐下歇歇。
现在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哪有那么娇弱,娴妃笑着:还要谢谢你上次寻的人参,让你破费。
娘娘这样说,折煞我了,不过人参而已,只要对娘娘身体有益,我下次再留心去看看。
好孩子,你和贵妃娘娘都是一般热心,娴妃看看身边一直搀扶着她的年轻人:你们小的时候还经常一起玩,现在有没有常走动了?我也是病中无力,没怎么问过。
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神色淡淡的,除了刚开始对柳重明略点点头,始终不发一言,此时听到问起,只简单回答:没有。
柳重明忙回答:殿下公务繁忙,不像我,整日只是个闲人,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
重明,你这样叫他,便是见外了,娴妃轻笑着摸摸他的头:还像从前那样,叫他景臣吧。
直到娴妃母子离开,慕景臣也没有与他多说几句话,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没有。
柳重明看着那背影,觉得殿下这脾气倒是与曲沉舟有几分相似。想罢又失笑怎么如今瞧谁都像那只小狐狸。
不久,便有太监来宣他去清凉殿。
殿如其名,四周布设有循环流水,清凉无比,柳重明一进去,便见到穿着便服的皇上斜倚在榻上,柳清如坐在一旁,端了一碗香薷饮,一勺一勺喂过去。
年前突发的一场病蹉跎人,皇上原本只比柳侯大几岁,看起来却苍老许多,头发花白了一半,看过来的眼神也比之前更浑浊些。
柳重明叩见皇上,叩见贵妃娘娘。
过来坐吧,这孩子,虞帝摇头笑,对柳清如说:现在长大了,倒知道拿腔拿调叩头,好像谁没见过他小时候捣蛋的模样儿似的。
柳清如抿嘴笑:都这么大了,他现在要是再敢那么上房揭瓦,可不能像以前那么轻饶。
他才多大。
虞帝拉柳重明在另一边坐下,柳重明忙回答:皇上,我今年十八了。
才十八呢。说个笑话给你们听,阿正十八岁的时候,还没有重明这么稳重呢。要强拔尖的,输一场就气得掉眼泪,还跟人赌气,从明月楼的屋顶往下跳。
柳重明自然不好说,皇上讲爹的这段糗事讲过好几遍,起初还好奇追问过爹怎么输的,输给谁了,又跟谁赌气,皇上却只说不记得了。
他每次跟爹见面,都怀疑皇上不过是在杜撰,否则,当年那个洒脱飞扬拔尖好胜的阿正怎么会变得这样暮气沉沉。
柳清如捻过一枚山楂,喂给虞帝:皇上您就别夸他稳重了,改明儿他万一有样学样的,从明月楼跳下来了,可怎么办。
那到时候朕可要去看看热闹。虞帝与两人说笑一番,从袖中摸出一串紫檀佛珠,一颗颗地拨着:重明啊,上次说的那件事,想好了吗?
上次说起的,自然是关于入仕的事。
柳重明立即起身,又在阶前跪下:皇上,我想去大理寺,理刑科。
虞帝拨动佛珠的手停了片刻,又去摸他的头顶:清颜的事,你还是放不下啊朕本想让你去翰林院做编修,将来去中书省。
柳清如敛敛衣裙,默不作声地也跪下。
你们两个虞帝轻叹一声:罢了,就依重明的罢,什么时候如果后悔了,再跟朕讲,都是朕看着长大的。
见柳家姐弟又叩拜谢恩,他捶了捶肩,尽显疲态。
明年年初再说罢,再让重明自在些时日。你们姐弟也难得见一面重明啊,这可是你的不对,朕让你得空了就来陪陪你姐姐,你倒好,光顾着自己玩了。
柳清如起身笑道:皇上莫怪重明,是臣妾让他不要来。皇上有此恩典,臣妾千万恩谢,只是重明如今也大了,行走宫中不方便,常来看臣妾,总是于理不合。
他还小呢,别拘着他。等明年入仕了,朕召他入宫时,你们也能常见了。清如,带重明去吧。
柳清如躬身,对柳重明招招手,两人一同退下,去了丽景宫。
柳家世袭爵位,又在朝为官,莫说柳重明,就是柳维正小时候也是宫中的常客,与皇子们一同长大,因此,柳清如入宫之后,虞帝宽厚地允柳重明时常进宫。
柳夫人性情喜怒无常,孩子们自小就不与她太亲近,相较而言,家里反倒是柳重明与姐姐更亲厚。
平日里过来的时候,柳重明会把父亲的嘱咐说给柳清如,姐弟俩闲聊些家常,手谈几局,时间就这么飞快地过去。
他从不会把家里的烦心事说给姐姐听。
可有了曲沉舟的醍醐灌顶之言,从前的许多事串在一起,令他毛骨悚然,如今见了姐姐,他甚至想起,对于柳家的处境,父亲究竟知不知道。
父亲浸淫朝中多年,即使不完全知情,也不该一无所知,可为什么对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柳家被夹在两难之地,父亲为什么还要一直这样默不作声,逆来顺受?
很多时候,他觉得父亲好像只留了个空壳,魂魄已经行将就木。
他想着心事,一枚棋子夹在手中半晌没落,柳清如看在眼里,摆手清退众人,用棋子轻轻叩了一下棋盘:重明?
姐姐宫里不是说体己话的地方,柳重明斟酌片刻,落子,关切地问了一句:最近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叫夏太医常来请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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