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姐姐有没有看着父亲和他的背影,一次次失望?
沉舟啊
他在心中小声默念着,忽然很想抱一抱那个人。
回府换过衣裳,已是亥时。
柳重明不想听到母亲不合时宜的哭哭啼啼,通常只跟父亲告辞,就回别院去。父亲也不会立刻回去休息,每年他走的时候,都看到父亲在水榭中独自喝酒。
爹。
他踏上水榭,飞檐上只挂了一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摆,水榭的影子投在身上,将人斜着片成了两半,一处在阴,一处在阳。
四周的声音都像是被水面吞下,静得骇人,他不敢惊扰,轻声说:我要回去了。
阴影罩着的半身动了动,柳维正叫他:重明,过来坐。
柳重明在对面坐下,面前推来一杯酒。
重明,你也该猜到,皇上今天跟我说了,为你之后的打算。皇上说你提起来想去主理刑科。
他的目光落在酒杯里,平静问道:不行是吗?皇上便是看在柳家的份上,也不会全盘否定,是要我去主理民科是吗?
柳维正清楚他对于兄长身死一事的执着,对他此时这样平静,倒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轻叹一声。
重明,你当真想要入仕吗?一入官场,便不能如你之前那样任性,你若只是为了清颜,大可不必。
爹,如果我不止是为了大哥,你会支持我入仕吗?柳重明看得到父亲不解的目光,又追问一遍,如果我想做更多的事,你会支持我吗?
什么事?
柳重明挺直身体,将酒一口饮下,那眼睛却如刀锋一般,被那灯笼的星点烛火映得发亮。
不知是半个月来身旁无人,空虚得一遍遍去回想那双失神涣散的泪目,还是因为筵席上姐姐得体端庄的微笑刺痛眼睛,抑或是因为凌河咬牙的那句同喜,他想要把一肚子的话说出来。
他想要得到自己的第一个盟友,最可靠的后盾。
我想,大虞不会再因区区一场水患,流民遍地。
我想,寡老幼子能填饱肚子,男人能赚到银钱米粮,养活妻儿。
我想,作奸犯科者能被绳之以法。
我想,拜尘之人不会充塞朝堂。
我想,大虞废除奴籍,他想着那个蜷缩在杜权脚下奄奄一息的身影。
我想让姐姐有自己的儿子,我想让那个孩子坐上至高之位。
每听一句,柳维正的心头便更狂跳几分,起初还只当是少年狂语,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仿佛被敲上重重一锤。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儿子的记忆似乎始终停留在从前,仍是十三四岁时,伏在棺木上放声大哭的那个孩子。
可转眼间,重明已经长大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原来始终停留在过去的人,是他自己。
不止是停留在清颜死去的时候,也许更早,早在几十年前,他的时间就已经停止了。
这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倒是像足了他从前,激得他鼻腔中酸涩难当。
他们年轻的时候,又何尝没有想过搏风击浪,除尘布新。他们也的确做到了,推着那人一往直前。
在太子登基继位的前夜,他们还曾喜气洋洋地喝酒相庆。
那时,他们以为距离理想只有一步之遥,那不单单是物阜民丰的理想,还有一个家的承诺,他以为到了明天,他就能和那人携手同老。
却不知道,这一步将是天堑之隔,再也迈不过去。
其实早该想到,他柳家根基深厚,又有白家为盾,而那人一力统帅三营,他们无论是谁,都足以称为皇上心头大患,又怎么可能允许他们在一起呢?
圣旨的确等到了,却是与他素未谋面的唐喜玉,皇后娘家的人,皇上更放得下心。
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只低头接下了圣旨,那是他此生最懦弱的时候,也是余生里午夜辗转的噩梦。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碎了圣旨,跟那人天涯海角去,又会怎样?可那毕竟只是幻想罢了,他担着柳家,任性不起。
罢了。
水榭飞檐投下的影子遮住他的苦笑,喉中哽咽与酒一同咽下,他知道儿子在等着他的回答,却无法承诺什么。
坐在这里的,早已不是那个少不经事的小世子阿正,不过是一副空壳而已。
重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今夜的话,你知我知即可。年后去大理寺,便不要摆着世子的架子。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求无不具,各知其极。
余光里,他能看见儿子挺拔的身形松下去,像是对自己的回答无比失望。
他狠狠心,继续说道:我和你娘对你们无所求,只希望你们笃实好学,洁身守道,无愧朝廷君恩,便可告慰先人。
柳家积恩数年,看来根基深厚,却也如履薄冰,你每一步都关乎柳家未来,不可妄动。
柳重明安静坐了片刻,几次想起身走,又满腹的不甘。面前的酒杯被斟满,他一口饮下,又满,又喝一杯。
这酒是从前没有尝过的味道,初入口中香醇,咽下之后,舌尖上又泛着久久不去的苦和涩。
爹,他轻声问:我听说,柳家先人与白家一样,是武将出身,征战沙场开疆拓土,才得封安定侯,他们当年的奋勇热血呢?
柳维正的手指拈着轻飘飘的酒杯,那细瓷摩挲着手掌里的硬茧,已觉不出疼了。
今非昔比。他说。
儿子明白了。柳重明取过酒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父亲,夜色深了,饮罢这杯,我回去了。
他放下酒壶,移开手时,看见白陶壶把手上刻着两个字酣宴。
一场酣宴,主客尽欢,繁华散去,徒留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光涉及前世今生,还有上下两代的恩怨,所以会有点长啊啊啊下次再写这么长的故事,我就是狗!!汪汪!
明天那章不造会不会被锁
第71章柳清渊
早知道柳重明今天回来,吃过晚饭之后,曲沉舟便请白家套了马车,回到别院。
他知道中秋宴的时间不短,看看时间还早,又有些不放心柳重明的酒量,便连衣衫也没解,歪在纱笼里小憩片刻。
说来他在宫中十数年,似乎也只参加过两次中秋宴,那时所有人都还在,皇上终于觉得他还算上得了台面,宣他出席在列。
那么多人看着他,吓得他凝神屏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直到皇上就寝歇息,他才摸摸满是汗的手心,稍稍松一口气。
可这一口气还没松完,便有许多人过来向他敬酒。
起初是那几个促狭的坏人,白大将军装作一副和他不熟的模样,与白石岩一起,而后重明不为他救场,反而也举着酒杯过来。
宁王跟着一起凑热闹后,齐王和怀王也都赶来,其他人更不用说,他一时如众星捧月,受宠若惊,自然是一杯酒也不敢拒绝。
不知从哪一杯开始,他手中的酒便被柳重明一次次喝下,结果没几杯下肚,柳重明便一头栽倒,人事不省,被白石岩连拖带抱地拉去一边。
曲沉舟在纱笼里翻了个身,睁眼看见地上莹白一片,月色恍如当年,忍不住眉眼弯起。
那也是他第一次喝酒,只觉得起初入口有些刺舌辣嘴,再喝第二杯便已习惯,比起糖果子,味道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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