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抹了一把脸,长长出一口气,起身打开了门。
悬在门里的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那是从前挂在纱笼里的铃铛。
柳重明抬头看了一眼,关门离去时,像是仍能听得到。
铃铛的脆响如涟漪般,在朦朦胧胧中向四周扩开,曲沉舟慢慢睁开眼。
外面天色仍是黑的。
头顶并没有铃铛,只是他的恍惚中的幻听。
在那个悬挂着铃铛的纱笼里住得久了。
他在观星阁里从来睡不安稳,只有闭上眼,想象着自己仍在纱笼里,才能勉强睡上片刻。
映在窗纸上的光亮从灰色转为暖红,有宫人准时端着铜盆守在门外。
盥洗一如往常,管事公公领着人进来布膳时,他才抬头看了看。
又是这个人,他从前就认得,石公公。
皇后终归还是不想容他,也许是因为唐家做过的龌龊事,也许是因为宁王对他的爱慕,也许是因为他的存在,挑战了皇后的尊严。
曲沉舟抿抿嘴,低头喝了口汤,没有去碰旁边的参粥皇后的老把戏,怎么用都不腻烦呢。
他既然已不是被随意揉捏的人,这个宫中也一样不同于前。
不能再在这里常住下去了。
第162章玄芒
同往常一样,皇上仍在清心居召曲沉舟过去卜卦。
宫中行走坐卧都有规矩,他走得一板一眼,却步伐很慢,见领路的管事公公回头,似有催促之意,歉然道:石公公,抱歉,陈嬷嬷管得严格。
他声音温和小心,像随时可能受到惊吓的小兽,看得石公公也忍不住笑起来。
曲司天在宫里的时间还短,学不来规矩也是情有可原。皇上又对您恩宠有加,曲司天不必拘着这么多。
像是没听到这话里怂恿他放肆的意思,曲沉舟仔细地数着步子,没走多远便累得站了站。
石公公,他谨慎地轻声问:我之前的那些司天官都去哪里了?
石公公笑着看他半晌,才说:曲司天不用怕,既然有皇上给您撑腰,您也断不会像他们一样,死无全尸。
曲沉舟不再说话,看看时辰,不敢再耽搁,一路赶往清心居。
屋里安静,于德喜侍立在侧,正伺候虞帝看着信笺。
不用抬头看过去,他也知道,那是前几日给娘娘们卜卦的花草笺,一式两份,是他亲笔书写,一份在娘娘们手里,一份送到皇上这里。
曲沉舟垂手站在珠帘边,听着花草笺被轻轻翻动的声音,过了许久才有一声招呼。
过来。
他轻手轻脚过去,在阶前跪下。
虞帝这才抬眼看,笑道:叫你过来看笺呢,怎么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还改不过来?亏得陈嬷嬷说你规矩学得快。
是。曲沉舟站起身:臣谨记。
这些日子,虞帝也知道他谨慎话少的习惯,见多了这个年纪毛毛躁躁的孩子,倒是喜欢这般聪明的,知道什么时候安静闭嘴。
清如的卦,云遮月是什么意思?
皇上恕罪,曲沉舟的声音轻轻的:臣想不出什么头绪。
这卦的时间倒巧,应在孩子身上。清如虽不说什么,朕能看出她担心又委屈,连着传太医过去,也是吓到她了。
臣臣稍后就去娘娘宫中请罪
虞帝摆手:哪就怪到你头上?如果真是有个什么万一,你这算提前示警了,清如倒还该谢你。
臣不敢
虞帝看着他,又拾起一份,掸了掸花草笺,似笑非笑:三月桃离枝,沉舟啊。
曲沉舟忙挺直身体,拱手道:皇上吩咐。
你知不知道,明妃的儿子,是哪个?
是齐王爷。
虞帝点头:朕这么久都没琢磨明白的事,倒是让你给拿了主意,你好大的胆子。
曲沉舟双膝一软,嗵地重跪倒在阶下,额头紧紧贴在手背上,止不住地微微打颤。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嗯?虞帝放下信笺,俯视着他:你为什么求朕饶命?可知你身犯何罪?
曲沉舟抖了片刻,低低啜泣起来:臣其实不知道身犯何罪臣只会卜卦,只会说见到的卦言。是他们教我说臣知错,可是臣不知道,只是看皇上好像生气了
他们是谁?
陈嬷嬷说,皇上如果生气了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他的眼泪滚落一颗:如果生气了,我就该说臣知错,臣罪该万死。
虞帝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曲沉舟哭也哭不下去。
沉舟啊,虞帝几乎笑出眼泪来:朕之前还不信,这世上哪有不说谎的人,原来是朕想错了。你这孩子,实诚也实诚得可爱。
曲沉舟茫然抬头,脸上泪痕未干。
你还记不记得,半个月前,你为朕卜了一卦,说撒盐作雪金山陷,虞帝问他:你知不知道应验到哪里?
曲沉舟摇头。
虞帝也不为他解释,只说:起来吧,朕知道你只会卜卦,也没个什么心眼。慌什么,连个臣都不记得说,我来我去的,陈嬷嬷还是该多盯着你学规矩。
曲沉舟没有起身,向前膝行几步,低声嗫嚅:皇上,我臣想求皇上一件事。
虞帝侧目看他,冷笑一声:朕对你宽厚,你倒会得寸进尺。
皇上恕罪
罢了,你说吧。
曲沉舟叩下头,声音中带着哭腔:臣如果哪天惹皇上不高兴了,还求皇上能给臣留个全尸。
你在说什么?虞帝面色一冷:谁跟你胡说八道了什么?
连于德喜也看过来,问道:曲司天这话是怎么说的?
曲沉舟似是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半晌才轻声道:他们说,在我之前的司天官都死无全尸,让我仔细些。
他们是谁?
这次是于德喜追问,在曲沉舟身边轮值的宫人都是他安排的,如果有半点差池,他总归是逃不了责任。
是石公公。
于德喜看着虞帝的眼神,转身出去,远远的似是有谁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片刻后又转回来,点了点头。
虞帝的目光在花草笺上停留片刻,忽然向曲沉舟轻啐一口。
你给朕把腰杆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