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愿意赚这种钱,你怎么这么自甘下贱!
贵人掏了一大堆银钱、金豆子、金叶子还有大额的银票,扔在他脸上,撒在他炕上,转身就要走。
他急了,他大喊:「小叶子,小叶子,你说你一辈子都要不会扔下我的!我等你了,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只听到木楼梯咯吱咯吱的声响,剩下了一地的金银钱财。
他拿了酒就往下灌,他没亏欠小叶子,再怎么给糟践也没松过口,任他们说破天,他也不信小叶子会不要他。他一辈子都没这么当过真,别的都可以耍赖,可是答应小叶子的他死也会去做的。
他全都做了。可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
哥哥嫂嫂说小叶子会不要他,他不信,他们回老家他死守着不回去。
老管家骗他去京城,结果却去了那个鬼地方,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整天挖空心思糟蹋人,老管家说就算他还有脸去见少爷,少爷也再不会稀罕他。
他不信,他只当被狗咬了,他忍着,他忍得下去。不管他们红脸还是白脸,给他灌药还是劝他,他都不睬。小叶子才不会跟他们一样。
可是,小叶子死了,全家都砍头了,他想跟着一起死,可,可连白说他有办法能逃走,愿意带他一起逃,他又不想死了,他得给小叶子收尸。而且连白说得对,也许小叶子没死呢?
果然,小叶子没死,活得可叫一个好,娶了宰相家的千金小姐,做了大将军,生了一儿一女两个漂亮娃娃,而且他根本不是时家扔到岭南的弃子,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家龙种。
小笔觉得心口痛,不但是自己飘在半空中没个着落,便是小叶子,也像个孤魂野鬼,脸上再没年少时温煦的笑,嘴角下撇,神情阴沉,眼睛里没半点热度。当了大官活得也不痛快?人心就是这样,好了还想更好。
就算两个人还待在一块儿,自己给他锦上添花罢了,算什么回事……回不到当初了,时叶你再厉害,能让咱俩过回去么?能让光阴倒流么?
还是连白说得对,得好好练功夫,既然到了军营,好歹也是个带把儿的,不能让人小瞧了。当年连白比自己还瘦弱,如今拿得枪骑得马,相好的虽是个粗胚,可老话说得好,仗义每皆屠狗辈,可不是找了个好主儿。
小笔长长地叹着气,好累。七八年了,好累啊。回家吧,也不打仗了,不守了,就乐乐呵呵活下去,小老百姓过日子。
依稀地,哥嫂也叫他,焦大哥也在叫他,老家乡间,郁郁葱葱,遍山青翠,连味道都是那么好闻……
营帐里,焦应也给叫了来,军医们都急得直抹汗,可小笔却迟迟不醒,眉头时皱时展,似乎是疼痛难忍。
时承运坐在他身侧,紧紧握住他手,面上却毫无表情,只轻声问焦应:「他会不会旧疾发作?」
「看着不是,他发作起来会死命嚷嚷……」
军医们一听病人有旧疾,顿感非自己医术不行,纷纷上前道:「大帅,小军门有旧疾,体虚,要好好将养,自会大好。」
「对对,这会儿他是受了惊吓,魇着了。」
「敢问这位军爷,小军门患有什么旧疾?」
焦应踯躅着开不了口,那是什么旧疾,他也说不上来。
魇着了?男人看着小笔的脸容,是受了惊吓么?
为什么不醒过来,可惜何太医不在……不过何太医也说她也没法医治小笔的旧疾,小笔是心病,又被下过药,心神大损。
他如今虽没像之前发作那般厉声尖叫,可会不会是在梦魇里想逃都逃不开?要是再醒不过来怎么办?
渐渐地,昏睡的小笔眉头也不皱了,焦应喜道:「大概不痛了,快醒了吧!」
可时承运反而心烦意乱,他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
「都出去!」将一干人等通通遣出主帐,男人轻轻唤着,「小笔,小笔……」
小笔仍是静静地安睡,毫无醒来的迹象。
帐外,连白赶了过来,他是头一回看到焦应,脸色顿时一变,抱拳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
焦应并不认识连白,但他身后的布晓霜却深得他敬重,于是忙答道:「在下焦应,原本驻守峭山关,现在侍郎大人手下任职。」
连白听到「峭山关」三字,垂目轻哦了声,便要掀帘进帐,却被侍卫拦住:「大帅有令,闲人莫进。」
「我不是闲人!」连白径直便往里闯,布晓霜也觉诧异,却还是跟着他一同进去。
时承运正抱着小笔,轻轻在他耳边低语,这时,头也不回道:「出去。」
看他背影一股萧索,布晓霜一怔,这侍郎一贯冷静沉稳,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何时见他这般颓唐,看来这人也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侍郎大人,奉笔以前被下过药。」连白突地轻道。
时承运浑身一震,没回头,声音虽沉稳却隐隐透出急切:「你怎知道?」
「你真不知道,时侍郎?」连白轻笑,笑声里却含了几分惨然,布晓霜微一皱眉,从后面握住他手。
「也对,奉笔糊里胡涂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时承运转过身,脸无表情,一双眸子却暗含利光,他一字一顿:「你也在郭相下辖的那处待过?」
布晓霜闻言一把扯过连白,不容他回答便道:「我们走!」
连白却不愿走,他微微昂起头,脸上的神情甚为古怪,既有哀伤,又有不屑:「是,我在那里待过三年,也是从那里活着出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时承运的视线悄然滑过布晓霜,那汉子神情僵硬,目光痛楚,是知道实情的罢。
「另一个是小笔?」
连白没答话,反而极认真地看向时承运,布晓霜没再劝他走,静静守在他一旁。
好一会儿,连白才深吸口气,极轻地道:「侍郎,知道么,为了离开那个地方,我做什么都愿意,我愿意做一切事情。」虽然声音极低,却含着极深的痛楚。
时承运对郭廷臣的淫窝早有耳闻,可这刻听连白道出这番话,心里还是一颤,这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才离开那里呢?一旁的布晓霜嘴抿得极紧,似乎也在暗自忍着什么。
「可是──」连白上前一步,指着昏睡的小笔,「可这家伙,他在那里待了大半年,只不过让他和他家的少爷一刀两断,说一句两句谎话又如何呢,我没见过这么笨的,他死都不松口。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比我还狠呢,对自己这么狠!」
「后来,他也半死不活了,他家少爷全家抄斩,我突然有点心软,跟他讲我有法子离开,我能带他走。可我不知道他已经被下了药,我和他一直往北逃,他半路上发病。」
时承运默默回过头,拿了背脊对着那两人。
连白似乎回到多年前的那晚,径自说着:「那天风雪很大,我很怕,我好不容易逃出那里,我死也不要回去。可是,我带不了奉笔了。那家伙吃了那个药,身上又有旧伤,傻傻的,很多事情都记不住,嘴里疯疯癫癫乱喊,眼看是活不下去了……」
他垂下头,咬住嘴唇:「我在山神庙守了他一夜,临天亮来了对夫妻,男的就是帐外头的焦校尉,我看着他们也不像坏人,总该会给奉笔收个尸……我便、我便一个人逃了。」
好一阵,连白说不出话,泪流满面。布晓霜紧紧抱住他。
时承运始终没转过身来,也不知他是什么反应,只隐隐能感到他双肩微颤。
「我没想到他没死,那个境况,就算活着……我根本没料着还会看到他,他竟是认不出我来了,该是那个药弄坏了脑筋,可他这么对你,想来,侍郎就是奉笔的少爷了。」
连白词锋转为尖利:「时侍郎大义灭亲,亲自监斩全族老少,还成了郭相的乘龙快婿,生了一对儿女,可过得好呢!你说奉笔是不是傻,一个个都比他聪明,一个个都弃他不顾。」
当日对奉笔弃之不顾是连白多年的心病,若不是知道时承运和布晓霜一样是骊王这路的人,就凭他是郭相的女婿,他就恨不得寝其皮食其骨。
「他是傻。」
时承运缓缓转过身来,声音异常嘶哑,他面向连白,猛地单膝跪下:「多谢救命大恩。时叶永铭心间。」
连白忙闪开来,他也想不到这么个冷面侍郎会行此大礼,又见他神情怆然,双目通红,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一切都过去了。
「他服的药,据说只有宫里的一种秘药才能救,但也不能全解,不过他只被下了一次药就逃离了。」
「是宫中的什么秘药?」时承运立即抬头。
「好像是一种吃了后会沉睡七日的丹药。」
「羽灵丹?」时承运一喜,他当日给小笔服过,难道是误打误撞?何太医也曾说没法子的时候就给小笔服羽灵丹……
布晓霜走过去扶他起来,拍拍他肩,沉声道:「时老弟,你那丈人我必要手刃方能解恨!」
时承运未语,眼内迅速闪过戾色。
第二十章
「咳咳……」这时,榻上的小笔轻轻咳嗽了几声,时承运忙扑过去。
「小笔!」
小笔睫毛翼动,双眼慢慢睁开,就瞧见时承运,他嘴角微微翘起:「小叶子。」
「你醒了就好,还疼么?他们用了最好的药……累的话别多说,喝点水……」时承运柔声说着。
还没离开的连白暗自咋舌,原来冷面人也会这么婆妈,看样子奉笔在他心里份量可重得很。
小笔微微摇头,又叫了声:「小叶子。」
时承运看他神情透着些古怪,心里不由一颤,蓦地生出股不安来:「饿吗,给你煮了粥。」
小笔没答话,目视上方,似乎看着很遥远很美好的地方,低声道:「刚才,我梦见哥哥嫂嫂了,还看到我们老家,真的很美……」目光转向时承运,嘴角隐隐带了笑,「小叶子,打仗打完了,我想回家了。」
时承运的手猛地攥紧,带他到战场上,还给自己挡刀受伤,怎么转了一圈又转回原处呢。
「好,我跟你一起回去。」他硬生生忍住情绪,柔声道。
小笔一笑,露出颊边的酒窝:「你明白的,你明白我意思的,小叶子,我很够了,这么多年,我很够了……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我会很好的。这样最好,对我们都好。」
「你别想这些,先睡,你伤还很重。」时承运避重就轻,不想他继续说。
一旁的连白听两人说话,心里泛起酸楚,真也是对冤家啊,还是避开,让他们说些私话。
「小笔,你好好歇着,我们先走。」连白走近说道。
小笔这才看到他,目光一凝,眼里露出感激:「连哥儿,谢谢你,我病了,一直没记起你来。」
「你、你都记起来了?」
「呵呵,多亏你救了我呢!」
时承运脸色顿时一暗,小笔全都记起来了!
连白眼里含泪,更有着愧疚:「奉笔,我,我那时丢下你一个,真不够义气!你好好养伤!」他说完拉着布晓霜就走。
小笔还想说什么,人却已走了,时承运将他按在榻上,低声道:「你先休息。」
「好。」小笔乖乖地闭上眼睛,可眼皮微颤,显见并未入睡。
是不想看到自己吧?时承运只觉得喉头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留下来,小笔,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他想说,可怎么都说不出口,他有什么脸面留他!
这七八年,这个人,他最疼惜最爱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自己入京,兄嫂回乡,他却被时成弄进了郭廷臣的那个地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落下一身的病,疯疯癫癫在峭山关卖身。
这都是为了守住两人当年的誓约。终身不娶,永远在一起。
这世上是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痴子,他那时才十五啊,还是个孩子啊!
这些本该他来做的。保护他,让他过好日子。
可他做了什么?报仇?结婚,生子,往上爬?
保证不让他再受任何损伤,可如今帮他挡刀的还是他。
为什么当初那么决绝莽撞地拒绝家里的请求,并不能保他万全却将他置身险地;之后更先行丧去了对他的信任,不去寻他,当他死去……
而他一个人,一个人苦苦支撑那么多年,只为了年少时月下的誓约。他完全可以不受这么多苦的。
自己,时叶,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死几遍也赎不了罪。
该怎么做才能挽回?
帐内安静无声,男人看着榻上的小笔,苍白,憔悴,他本来是多跳脱活泼的家伙,无忧无虑,爽朗率性,离开自己或许真的会开心些,他和连白在一起,甚至和方志兄弟、焦应说话都比跟自己在一起自在。
男人轻轻替小笔整理额发,再轻轻地触摸他的脸颊,蓦地,一行泪从小笔眼角处滑落,很快消失在鬓角。
「小叶子,我知道你还念着我,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可是,咱们俩,回不去了。咱们,往前走吧。你有大本事,做大事,我呢,也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嘴角微微露出笑来,却始终没有张开眼睛,说完这句话,毕竟伤重,又渐渐入睡。
时承运失魂落魄的,好半晌,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