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营帐。
「叫他们都到布将军那儿集合。」
布晓霜的营帐里,时承运言简意赅说明当前形势,既然叛军大势已去,如今即将入夏,南地瘴毒厉害,士兵们又多伤病疲累,暂且拔营回蕲州整休待命。
时承运仍是一贯的冷面,外人根本瞧不出半点端倪,布晓霜这时不得不佩服骊王的眼光,且不说这位时侍郎的镇定功夫,他令全军休整便是一着妙棋,这叛军若是真被剿杀完毕,大军就得拉回京城或是戍边,现如今留了点余孽,匪患一日未尽,大军便一日不能返回。
手上有了军权,什么事都好办嘛!
中午吃过饭,大军拔营起程,小笔被搬上了宽敞的马车,底下垫上厚厚的棉褥,虽然途中颠簸,但是蕲州离得不远,而停留在此,药材有限,大夫们都赞成速速去蕲州养伤。
小笔多半是昏睡着的,就是醒了,也只是稍稍进食喝水,时承运一直守在车上,小笔穿衣吃饭服药解手都由他经手。
离开的话,小笔没再提,他也没拒绝时承运的照顾,哪怕极隐私的事,也都安之若素,坦坦然地接受。
比如这时,他就软软地靠在男人的怀里,两条腿分开,下处被男人轻握住,叮叮叮,液体落在夜壶里。他眼睛半张着,没什么力气。
「嫌水淡,多喝些汤。」男人叮嘱,尿色有些深。
「嗯。」
男人没再说话,让小笔把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替他盖好毛毯,没一会儿,人便悄悄睡去。可是,男人却整夜未眠。
回不去了……往前走吧……小笔之前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放。
他不求多的,就这样守在一起,对他好……也不行么?
这家伙是打定主意要走了,睡得这么香,连眉头都不皱,没心事了吧?到了南边老家,他会过得好吧,在自己身边,他不开心,难过……
吃苦药也不埋怨,一心想养好伤,好快些离开他,重新来过……丢下他一个。只有他,没有小笔。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心被什么揪住,紧紧地紧紧地抿住唇,才能不嚎出声来。
他狠狠地咬牙,目内凶光迸射。
掀开车帘,虽然已经入夜,军队却在连夜赶路,轻叩车厢,几乎是转瞬间,方志便掩到车外,他细细地交代了几声,方志顿首而去,再一会儿,布晓霜和几个心腹手下都悄悄而至……
天将未明,时承运悄悄下了车,军队照旧向蕲州赶去,可有百人左右悄悄落在后面,这百人身形都格外彪悍,每人身旁都有两三匹上好马匹,他们同时悄无声息脱去外间的军服,换上黑色劲装,跨上战马。
时承运一马当先,带着这百人下了官道,插进了小路。
几乎是不眠不休赶了两天两夜,期间有十多人掉队,每人身边三匹马轮换着骑,到最后还是不断有马匹力竭倒地,不过在第二天凌晨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离京城约两百里地的一处农庄。
一行人悄悄坐下歇息,喝水吃干粮,几个探子进去探路,不多一会儿便回来向时承运报导:「大人,和得到的消息一样。」
时承运站起,看向不远处与一般农庄并无二致的所在,小笔便是在这儿……他深吸口气,回身向手下低声发令:「按事先的布置,给你们半个时辰。」
「是!」一干人都蒙上面,给余下马匹的马蹄上包好吸声的棉布,向农庄进发。
时承运在原地静候,静静等待那个地狱一般的所在灰飞烟灭,这样小笔会好受些吧?他原本对这个地方并不熟悉,但是,他相信骊王肯定知道。那个家伙,要说狡猾便是皇帝也比不上。
以布晓霜那样的人,也能被他拉到阵营中,怕是多半和连白、和这个淫窝有关联。如今他定是早查到小笔的出处,只等自己去问他,正好顺带给自己提点儿要求。
不过,这些都无谓得很了。
只过了一刻,农庄内传来阵阵惊叫惨嚎声,隐隐也有武器相磕的声音,时承运和身后的侍卫仍是毫不动容,这次他们并非行刺,行动的都是军中以一当百的猛士,里面的人武功再好,也挡不了骑兵冲击,更挡不了弩弓齐发。何况还有骊王的伏兵。
不一会儿,从庄子东北角燃起大火,农庄附近人烟稀少,只听得里面惨叫连连,有好些人要冲出来,可惜农庄只有一处出口,有十几个军士一排横列、手举弓弩静候,而其它地方是挖得极深的护庄河,平日里是为了防止庄内少年男女逃走,此刻却成了他们的坟墓。
半个时辰后,时承运带着几个侍卫大步走进烧掉大半的农庄,庄门口聚着许多被士兵们救出的少年男女,虽是头发凌乱、烟熏火燎,可仍瞧得出原先的美貌来,他们衣着异常单薄,有的甚至半裸着身躯,只着了几缕丝条,只能互相依偎着,但虽然各个面露惊惶,却没一个敢大声叫嚷,见了时承运,更是吓得头都不敢抬,「呼啦啦」在地上跪下了一片,细声细气哭着求饶。
时承运默默扫过他们,曾经,小笔也在他们中间么?他眼微一闭,再睁开,回头示意侍卫们守护他们,然后接过一个军士手中的马,一跃而上,放马驰到庄内一处空地,一群衣冠禽兽哭天喊地地缩成一团,一名军士向他报导:「活着的都在这里,其余人等已格杀殆尽。」
那些从床榻上被捉来的,逃到河里没淹死被拖上来的,被砍断手脚刺伤身体的淫窝的客人,以及未被杀掉奄奄一息的护卫们躺在地上,惶恐地看着时承运,蓦地,有人突然喊了声:「时侍郎,时大人!」
顿时炸开窝──
「侍郎饶命啊,误会、误会!这儿是郭大人的私产哪!」
「我等何曾犯法,只是风雅寻欢,皇上他老人家也不是不知道啊!」
「时承运,你吃了豹子胆了,你知道老子是谁,你小小侍郎还管不到我!」
「老天啊……莫不是郭大人得罪了皇上!」
时承运冷冷瞧着脚下这些肮脏禽兽,六部的官员齐聚,更不乏皇族贵胄,他嘴角露出丝笑来,衬得那张脸更是俊若天神,却又让人胆寒。
「谁再叫割了谁的舌头。」再指门口的少年男女,「请他们过来。」
还有人不识趣大喊:「姓时的,你──」
刀光闪处,舌头已被割下,其余人都吓得再不敢多说一字,有的文人更是呕吐起来。
那些美貌少年男女到了场中,见那些平日里逞凶作恶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竟成了这副模样,有的脸露喜色,有的却更惊惶。
「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给你们施恩帮忙的。」时承运轻轻问了句。
起先,没人说话,场中的官员贵胄似乎猜到什么,都巴不得有人说他们一句好话,可是没有。
「动手。」时承运淡淡地道。
一声声惨叫响起,杀了小一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才弱弱地喊了声:「那个、那个人……」
于是,那个被少年指出的人留住了性命,然后直至最后,没人再被指出,留下一地的尸体,良久,不知是谁第一个哭起来,这些最大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们跟着一起哭起来,又爬到时承运跟前要磕头。
男人心里沉沉的,令人带他们出庄,之后的事体由骊王的人来安排,身后的那处所在被大火淹没,可惜里面没有郭廷臣,他向来是不会露面的。不过,也快了吧?
小笔,会不会好过些呢?
当小笔醒来时,军队已抵达蕲州,而他正躺在蕲州府衙后宅,身边却只有连白,连白给他服药,喂他吃饭,大夫们又来给他会诊,可时承运却始终没出现。
连白只字未提,小笔也一句没问,他已决心将过往通通扔到一边去,一心养伤,等伤好了,就走,回老家。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他已经能够坐起来自己动手吃饭,不过身体还是弱得很,这天他正在盘算身边能有多少银钱,却见连白奔进来:「小笔!」
小笔有些惊诧,连白向来优雅爱美,便是骑马舞剑都讲究个仪态,怎会这般急急火火。
「郭廷臣倒了!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全族人三千里流徙。」
郭廷臣,是谁?小笔迷糊。
连白却激动得脸都红了:「你、你还真是……郭廷臣,将我们害得那么惨的家伙,郭丞相!」
小笔一怔,郭丞相?小叶子的岳丈?他是真不知那个坑人所在是郭廷臣的,这时,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反倒是宰相倒了,女儿女婿会不会受牵连呢,不过一转念,小叶子是皇帝的儿子,应该没事吧?
「爹爹犯事,嫁出去的女儿要紧么?」他问。
连白一愣,双唇微张:「你傻了……」说到这却立时忖到了小笔的心思,收口叹了声,「奉笔,你真是个痴人。」嘴里说着要走,其实心里时时刻刻惦念着的还不是那个冤家。
「你不晓得么,这郭廷臣倒台怕就是你家侍郎动的手脚呢!」
是么?小笔一片迷茫,他可又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叶子的事情,以往,他是事无巨细样样都知道,小叶子从来不会瞒他,总是第一个告诉他。如今呢……
不过自己生病,迷迷糊糊,把活人都能认成鬼,也难怪别人不跟他说什么了,就是说了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心里难免怅怅的,不过转念想,自己走果然是对的,总算做对了一回罢,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才轻快地道:「管他呢,连哥儿你高兴就成。」
连白看他,坐在他身旁:「奉笔,虽说你家那个侍郎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可你吃了苦,他是不晓得的,现如今也算是大义灭亲,给你报了仇。你走了干嘛呢,待着让他好好服侍你一辈子才行啊!」
小笔低下头,不说话。
「我晓得,他有老婆,休了呗,这会儿名正言顺。」
小笔还是没说话,虽然姓郭的不是东西,可那个郭氏没做什么坏事,那两孩子多好啊,小叶子很疼两个娃娃。何况,小叶子就是觉得亏欠自己,自己遭了罪受了苦才格外要对自己好吧?
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他要的不是这些。
他扬起脸,一笑,眼[[的:「我才不管呢,连哥你是不知道我家乡有多好,等伤好了我可就回去喽!」
又过了几天,郭丞相、当朝国丈获罪流徙三千里的消息得到证实,不过他嫁入宫中的女儿仍是贵妃,外孙在同时被封了王爷,并未受到波及。
小笔发现除了小叶子不在,连白的男人也不见了,而军队倒没有出现群龙无主的情况,休整了旬日后,开始慢慢往北进发。虽然他并不想跟着一起往北,可身体没有康复,单身上路根本办不到,只能无奈随军。
等到了历州,他见离乡越来越远,再也耐不住,悄悄爬下床,看看能不能走路,才挪了几步,便浑身冒虚汗,气得他直捶墙。
这时,连白进来,神情有些沉重,也没在意他擅自下床,轻道:「奉笔,有人来瞧你,一老两小,说也姓时。」
姓时?小笔微皱眉,心里突地一悸,难道是成叔?他来找小叶子,两个小的难道是……
他想迎出去,可是不行,腿软。
「你快躺床上!让不让他进来?」连白扶着他上了床,又问。
可这时,粗哑苍老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奉笔!」
小笔浑身一震,不过转瞬又回复正常,轻轻应了句:「成叔,进来吧。」
连白见他脸色不对:「我留下?」
小笔缓缓摇头,有些事总得面对,而且他不再是当日的他了。往昔的事情就都过去吧!
时成似乎比之前更老,佝偻着背,脸上满是风霜,连一双眼珠子都有点浑,而跟在他身后的果然就是小枫和小璧。两个孩子都瘦了不少,脸小了一圈,又似乎有些怕时成,都缩在后面。小枫活泼些,还四处打量,看到小笔,显然是认出了他,嘴巴微微动了动。
小笔很惊诧,怎么把娃娃带来了,时承运他老婆呢?
时成看着床上同样伤病的小笔,脸上表情异常复杂,半晌,才从嘴里发出声叹息或是悲鸣又或是惨嘶,领着两个孩子颤颤巍巍跪在了地上。
「小笔,不管前边有什么事儿,这两个娃娃是时家最后的独苗,你看在少爷的份上,好生看顾着。」时成的话是哀求的,语气却还带着习惯性的命令口吻,他又回头,算是放柔了声音,「小小姐、小少爷,见过你们奉笔叔叔。」
两个小娃娃互望了眼,还是小枫先喊了声:「小枫见过奉笔叔叔。」还行了个礼。
小笔几乎被弄懵了,难道又要来算计自己,可他还有什么可被算计的?
从他本心,要不是还有这两个孩子,他根本就不想见这个人。
恨他么,可是在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对自己是很好的,若说还有谁在那光景里护着小叶子,也就这么个大人。他和自己早死的爹爹还是老兄弟,对兄嫂也多有照顾。若不是有之后的事情,在他心里,时成就跟他爹差不多。
可不恨么?怎么能不恨!连他的声音都是梦魇,到现在听着都要打冷颤,那种岁月,也不是说忘就能忘吧。
他也不过五十岁吧,都老成这样了,图什么?不是要巴巴地要赶走自己,要弄死自己,要自己死心,这会儿又来做什么?
小笔心里一阵无力:「成叔,我要走了,我真的要回老家了。」带着些自嘲,「给你说着了,我还是得回去。」
时成紧紧盯着小笔,见他确出真心,一张老脸都扭曲了,让两个孩子出去玩,自个儿站起到小笔的跟前,低声道:「小笔,郭氏自尽了。」
时成一靠近,小笔差点就要往后闪,他实在厌憎又压不住地害怕,可听到郭氏自尽,还是心神大震。
死了?是因为她爹爹的事情?不是说不受波及么,她姐姐是贵妃,丈夫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自杀?
时成并未在意小笔,继续道:「如今你趁了心愿,不会有人阻你,少爷……只听你一个。时家几百口人不能白死,你要他报仇,你一定要他报仇,眼前是最好的机会,最好的!」说到后面,声嘶力竭,鹰爪一样枯槁苍老的手紧紧抓住小笔。
小笔给他惊住,那双湿冷粗糙的手让他说不出的紧张反胃,梦魇般的声音更令他厌弃,什么报仇、什么最好的机会他听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他用力地抽出手,推开他,头扭过去:「成叔,够了。」声音里充满倦怠,「我要回海南老家,您老就放过我吧。」
「奉笔!奉笔,以前是我想岔了,你和少爷那是情孽,情孽啊,你在他身边,他能做成什么事,少爷就毁了,时家也毁了。你看你一回到他身边,他又变回去了……这是命,怪不得你不认命,你就是少爷的魔星,逃不过,谁也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