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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成突然跪在地上,双目放出炽光,几近疯狂,拼命磕头:「奉笔你应了成叔吧,成叔死在你面前,你让他报仇,让他登上皇位,做皇帝,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以后小少爷就是太子爷……」说到最后显然已是有些混乱。

小笔见他这副模样,一阵悲凉,他疯了吧?

有我,他就毁了么?做皇帝,他想小叶子去做皇帝?做皇帝的小叶子,他更觉得眼前的世界是他毫不熟悉、无法理解的。

这时,连白听到动静,闯进来,看见屋内情形不由一呆,让人搀时成出去,想问小笔些什么,看他神情渺然,又觉无从问起。

「连哥儿,过点小日子不好么,买地做点小生意,不好么?」小叶子的世界他进不去,他撇撇嘴,自嘲地笑笑。

连白闻言,眼神飘远,沉吟半晌才轻答道:「好,可有时候就比登天还难。老话说的,人在江湖么。」

第二十一章

时承运和布晓霜此时正守在离京城百里之遥的官道要隘。郭廷臣全族流放必经之地。

两人骑于马上,迎风,默然。

远处,一队衣衫褴褛、委顿不堪的囚犯逶迤而来,队伍最前面的囚车上关着的满身血污的老头竟就是权倾天下的郭相,当朝国丈。

看押钦犯的首领是禁卫营的参将,一眼就认出立马当路的是兵部时侍郎,囚车上姓郭的女婿,他心里一阵打鼓,京中早有秘闻,时承运是圣上的亲儿子,自己万万得罪不起,但若他想救他岳父,可怎生是好?

时承运在马上一揖,对参将淡淡道:「我要和他说几句,让开吧。」

参将哪敢受他礼,忙带了手下避到路边,心道,只要不劫囚,怎都好说。

这时,被关在后面囚车上的郭廷臣的子侄都见了救星似的,纷纷呼喊救命,郭廷臣却仍是闭目不语,布晓霜紧握住手中刀柄,眼内直欲喷出火来。

时承运默默不语,眼前这个人,钻营一生,却始终被皇帝玩于股掌之中。

八年前,皇帝要打压时家,他假作示好,更得知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且性情文弱易于操控,便强欲联姻。偏偏自己钟情身边的伴读,誓不入京。时谦对他的示好本就半信半疑,于联姻一事并不强求,他便又暗中联络老管家时成。

而自己得知了往事秘辛,终舍不下血亲骨肉,只得入京,怕京中危急会累及小笔,才将他托付给管家时成──小笔父亲的至交,再三求恳让他关护……却令小笔自此堕入深渊。

最后,什么也救不了时家,全族斩首,独独留下了他一人,以为小笔随了兄嫂归乡,落入山涧,行尸走肉,一心功利。这其间是皇帝推波助澜,可又哪能少得了这个老奸贼兴风作浪。

到头来,他郭廷臣为了让亲外孙登上皇位,寻机构陷二皇子,更要除掉自己这个越来越让他不安的女婿。难道他觉得皇帝会把皇位传给一个私生子?还派了那么多刺客来刺杀他。却不知,皇帝本就打算将皇位传给小儿子,他的外孙。

只不过,这于郭家绝非好事。皇帝怕一旦逝去,小儿子年幼力薄,外戚擅权坐大,便多次试探自己的忠心,更暗示是郭廷臣祸害了小笔,要借自己的手除去郭家。

一切皆为皇权。

当年的时家又是何等的风光?斩首灭族,顷刻间事,只为皇帝心头一丝挂碍。

「都给我住口!」始终闭目的郭廷臣突地大喊,身后子侄族人纷纷闭嘴,一片沉寂中,他缓缓张开浑黄双目,看向时承运,惨然道,「我晓得,你放不过我。」

郭氏族人和路旁禁卫军都脸露讶色。

时承运突然仰首望天,呼出长长一口气:「本来,我并不会来,你是我一双儿女的外公。你也只是蝇营狗苟的一个笑话。可你伤了他,他与你们何干?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只不过想买块地做个小地主,过过乡间的日子。都给你毁了……给我毁了。」

郭廷臣听得有些莫名,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皇位:「这些日子我明白了,皇上他真是天恩浩荡,圣意难测啊……可惜了孝梅,她自尽了。」

时承运一震,自尽?死了?

「她之前问我,是否强逼你娶她,是否真是我派人暗杀你,外间说的我做下的恶事可都是真。唉,她这孩子可真是良善……竟不敢见你,连儿女都舍了,一条白绫,先去了地府。」

怕更是为了小枫和小璧,时承运心想,她定已知道小笔的事情,若她去了,他或许还会念些情分善待这对儿女。若没有她的父亲,小笔何至于此。

而果然,得知郭氏自尽,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小笔,你要留在我身边,再不用顾虑什么。真是天性凉薄呢……

他朝布晓霜看去,略一颔首示意,布晓霜早按捺不住,又看郭廷臣将女儿死讯抛出,怕时承运心软,这时立刻拔刀在手,大喝一声,往前冲去,刀下头落,一代权臣命丧黄泉。

时承运冷冷瞧着,勒马转身,漠无表情,缓缓而去,将身后军士们的屠戮丢在脑后,他要去见小笔,小笔,这些人真的都很该死。

你会开心点吗?怕是不会……他怆然苦笑,可除了这些,他又能做什么?

路边禁卫营的人怎也料不到是这等情形,等他们反应过来,只剩下满地的尸身。

那个参将呆呆地看着远去的俊若天神,冷若冰霜的时侍郎骑马的背影,只觉得那个人比眼前实施屠戮的大汉更让人胆战心惊。时魔王……怪不得兵部的兄弟暗地里都这么叫他。

回去可怎么交代啊?他沮丧地低下头。

布晓霜吹了吹刀上的血珠,龇牙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别回了,先跟着我吧。」

参将可不知道,正因为在这个时候跟了布晓霜,他因祸得福,成了新朝的新贵。

小笔撑着根拐杖斜靠着廊柱,看两个娃娃在衙门的后院戏耍。他们还不知道娘亲已然亡故,往日里在时府被拘得紧,这会儿就跟放生的小牛犊子,孩童的天性全然展露。

不过,如今不知道,总有知道的那天罢。小笔轻叹。

两个孩子里小枫胆子大,这几天跟他混得有点熟,经常跑来问东问西,小璧却胆小内向,循规蹈矩,像个小大人,更像他爹爹。

当日初看到小叶子时,他比这两个娃娃大些,却也胆小,个子也没长开,漂亮得跟个女娃娃似的,爬树斗蛐蛐什么都不会耍,只会抱了笔墨书本闷在书房里,跟谁也不亲。只跟自己亲。

小笔隐约听兄嫂说起,小少爷生病,家里人不要他才送到南地乡野来,心里就有些难过,还少爷呢,比自己还不如,自己没爹娘是老天收了去的,他家人还在却已经不要他。可是,小叶子从来没表露出来,总是温和斯文,对谁都客客气气,除了那次……

「跟少爷小时候一样吧?」苍老的声音响起。

小笔看到时成转身就走。他的伤并没全好,走起路来胸前还是有些疼,才走了几步就发喘。

回到房里,看到床上理好的行囊包袱,他咬咬牙,一定要走!虽然连白、焦应都劝他再将养些日子,可他要走。再不走,就怕走不了了。

疯疯癫癫的时成,就像个噩梦,只要想到这个人在身周,他就压不住地恐惧厌憎,而那两个孩子又在在让他想到过往。

他深吸口气,提起包袱,拉开房门,走吧!雇辆好车,往南走上大半月就到家乡了。

连白在当值,他绕开后院,从府衙的边门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前面百姓纷纷让路,一行快骑飞驰而来。

还好从边门走,不会被瞧见,小笔刚庆幸,当先的骑士突然勒住马,飞身跃下,直冲他而来。

小笔下意识要将手中的包袱往后挪,怎么那么巧!

他想低头只当没瞧见,可又忍不住去看,怎么瘦了那么多,胡子拉渣。不过就这样,还是美得很,让人眼睛都转不过来,路上小娘、大娘都看他。

「要走?」声音嘶哑轻颤。

小笔咬牙微微点头。

男人一阵目眩,要是晚赶回来片刻,是不是再瞧不见他了?伤还没好,逞什么能,走什么走……怎么留住他,捆住他?灌他迷药绑在自己身边?

其实早就料到。拼命赶路,赶回来,可是赶回来又能留住他么。

回不到过去了……是,回不到过去了,他已经变得再不是以前的时叶。

「天晚了,先进去吧。」出乎意料,声音和缓。

反倒是这样,小笔点头。

「走什么走!你家侍郎给你报仇了!」布晓霜也走过来,他出了多年的恶气,心头爽利。

男人飞快看他一眼,扶着小笔往里走,迎头碰上时成,也看到了两个孩子。

「少爷!」

「爹爹!」

男人看到两少一老,立即更紧地抱住身边的小笔,都知道了?这个时成!

「少爷!」时成两眼迸出不正常的热光,一头磕下去,「奉笔,你劝少爷让他──」

「管家,进书房再说。」男人沉喝道。

时成倒还有些理智,颤颤巍巍走向书房,两个孩子被临时请来的仆妇带走,一边走一边还扭头看向父亲,而他们的父亲眼里只有身边的这个人。

「先歇歇,好么?」几乎是求恳的。

小笔想跟他讲多跟两个孩子说说话,都没了娘亲,娃娃可怜,可看他憔悴的脸容,再没说什么,被他小心翼翼地扶进了房间。

换作平时,他定是会抱他的……这时却陪着千百个小心。

男人安顿好小笔,本想查看他伤势,却不敢动手,只轻问他:「伤口还疼么?」

摇头。

「你不走?」

点头。

男人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他好几眼,才去书房。

人没瘦,气色也不错,自己不在,过得挺好。他只觉得一阵无力,连日来不眠不休赶路的疲惫,和心里一阵一阵泛上来的绝望都让他濒临极限。

他见到了那个地方,那些人,虽然烧得一乾二净半点不剩,可是能抹煞发生过的一切么?

推开书房的门,他坐到椅上,闭目不语。

久候的时成刚想说话,男人突然喝了声:「退开五十丈,戒备!」他一发令,院外几缕身影飘过,暗卫们纷纷撤远。

「少爷,是时候了,老天开眼啊!你带着十万雄师,直扑京城,反了他的,杀了那个狗皇帝,给老爷、夫人,给我们时家报仇啊报仇!」时成还知道利害,虽然周围无人,声音还是压得极低。

男人看时成扭曲的脸容,只觉得荒唐可笑:「郭孝梅死也有你的份,对吧,你再带了她的孩子,想让小笔劝我谋反登基?」

时成跪在地上「嗵嗵嗵」地叩头:「少爷,少爷,我们不能白死那么多人哪,老爷和夫人为了保住时家的一根血脉才把你送到岭南哪!夫人死得早,老爷最爱夫人,这些个儿女中他最疼的是你!我时成祖上四代都服侍时家,老爷死得太惨,死得太惨了,少爷啊!是你亲自监斩的哪,亲生儿子给老子砍头,他死不瞑目啊!就是为了报仇,报仇!才让你认贼作父,少爷!」

男人默不作声,眼前似乎还是那一束束飙起的血水,喷泉似的,人头一个个滚落,那是时家全族老小三百多口人,一个不少。其实应该也有他,只是他的生身父亲时谦在他幼小时便暗做打算,将他远远遣走,再加上他出生的时间又巧,令得皇帝一直以为他是流落在外的皇种。

为了表明他的忠心,他的已然死去的岳丈向他提议由他亲自监斩时家,跟时家划清界限。以后孩儿们改姓归宗再论也不迟。

时家的覆亡也是顷刻间,他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瞧见,时家困在诏狱中,他为避嫌从未去探看。若一定要说最后,就是刑场上,远远地,什么也瞧不见,白发苍苍的一颗头颅,他朱签掷下,人头落地。

其实谈不上什么亲情,他自小便被孤立在时家之外,与父亲见面极少,除了身上的血脉,跟陌生人几无区别,更何况他八岁后就被送到岭南。

十八岁时,他最终决定入京,也是因为那封逝去母亲的绝笔信。自己是母亲和她一生唯一的爱人时谦的儿子。她在信中言道,叶儿,你是我的儿,时家的儿,是我给你血肉肤发,你要护住时家。

他们似乎都预想到了这日,皇帝把时叶当作他最爱的女子给他诞下的孩儿,才让他能够苟活人世。

时成看着沉默不语的男人,老泪纵横:「少爷我晓得你恨我,可是我当日不这么做,你能下狠心与郭家联姻么?郭廷臣答应要在狗皇帝面前给时家做担保,就算他临场反悔,你是他女婿,他为了自家利益也会护住你。这京中人人都是吃人兽类,你若还是当日的时叶,时家就真的完了!」

「我在京郊农庄,我也晓得,少爷你被刺杀了多少回?狗皇帝几次三番地试探你,皇子嫉恨你,姓郭的也不是好东西,我时成也是个混蛋,给他当枪使,我是算计不过他们,可你行啊,少爷你身上流的就是天子龙血,你才是真龙下凡,如今机会来了,你的苦不能白吃啊?」

男人始终闭目不语,他是脱胎换骨,从时叶变成了如今的时承运,时侍郎,在曾经的谋算筹划中,他确实想过登上皇位,登上权力的最巅峰。

因为彼时他是具行尸走肉,他能做的只剩下往上爬,往上爬,别无生趣。

他怆然苦笑:「我是真龙下凡,时成,我是变了,我不是过往的时叶了,哈哈哈哈!」他大笑着,猛地拉开衣襟,用拳头猛击胸膛,「这儿不是颗心,这儿是石头,石头!站这儿的也不是人了,我不是为了什么报仇,时家,时家与我何干?我除了这么干,我能干什么?」

时成被他的狞狠神情一惊,但仍然说道:「如果你不坐上皇位,皇帝能饶得了你,时家、郭家,可都是皇帝手里的子儿,说扔就扔啊!你若保不住,你给奉笔想想,奉笔还指着你呢!」

奉笔?

男人双手紧紧握住拳,这个老混蛋,还敢提小笔么?

他目注时成,声音突地放柔:「成叔,小笔这么叫你的对吧?报仇……我是时家的儿,我是我母亲给我的血肉发肤,我要守护时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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