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到,只听院门吱嘎,孩子探进个头来,见他们靠墙坐着,露出灿烂的笑。接着,回过头,对院外的人道:“他们在这儿。”
落竹站起身,愣住。
五六个手持刀剑的壮汉一涌而进,牢牢堵住他们的去路。为首的那个满脸胡渣,大笑道:“原来找到救兵了。”他上下打量了落竹一番,讥笑道,“看你这么瘦弱,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你。”
落竹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那孩子。那孩子好整以暇站在一边,收到落竹的目光,拽了根野草,道:“你把我交给我娘,我娘把我打了一顿。后来去学堂,大家说我惹了恩人不高兴,都欺负我。你不仁我不义,况且,你太小气了,他们能给我更多的钱。”
落竹恶狠狠笑道:“很好,你以后会有出息的,如果你不怕报应的话。”他把头一转,对领头的胡渣男道:“这位云大人与怀王交好,你们杀了他就不怕怀王报复你们?”
“所以我们会把事情做得干净点,一个活口不剩。”领头的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人迈出一步。一个卡住落竹脖子,一个用刀抵着小孩。
“住手!”云柯扶墙而立,叫道,“你们的目标是我,放了无关的人!”
落竹死死抓住掐他的那只手,却不能让自己呼吸得更畅快些,他张开嘴,想阻止云柯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找死的行为,却连点声音都发不出。云柯走路不稳,语气倒还不卑不亢,跨出一步,道:“你放了他们。”
领头的哈哈大笑道:“云大人真是可笑,我们的脸被你们看了个遍,哪能留活口。不过云大人既然等不及要死,我倒不介意送您一程。”
他抽出刀,缓缓向云柯走去,仿佛在用这种速度,让云柯体会死亡到来那刻的恐惧。
云柯面色平静,注视着落竹的目光渐渐收回,然后,缓缓闭上双目。刀刺向云柯的那刻,落竹几乎不能呼吸,身体比脑袋更快,猛地伸脚踹向掐着自己那人裆部,挣脱后,兔子般扑向那把刀。
“云柯!”落竹疯了般检查云柯的身体,他的感觉没有错,自己终究慢了一步,云柯的小腹挨了一刀,不知伤口深不深,只是,血飞快地染红云柯已然破烂的衣衫。
“落竹,咳咳……”云柯强笑道,“我没事,没事啊。”
落竹咬着牙撕自己的衣服,刚刚撕下一个角,却听耳边破风之声传来。他护着云柯躲开,只听云柯闷哼一声,大约压到伤口。落竹飞快撕下衣角压住伤口,领头人下一刀已经到了。他躲不开,只能用手去挡,眼睁睁看着刀把自己的手背刺穿,刀尖几乎到了眼前。
以后恐怕不能吹笛子了,他竟然有心情想到这个。
云柯抓着落竹,仿佛想借力挺身,替他把刀挡掉。两人隐约知道,自己大概是活不成了,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引颈就戮,总要抗争到最后才肯闭眼。落竹意志坚定,云柯本来不惧生死,可见落竹这般,也多了三分求生之念。两人护着对方,在地上爬来滚去,而领头的那恶人仿佛也不打算这么快要他们命了,刀一忽儿左一忽儿右。被落竹躲开了也丝毫不在乎,在手下的欢呼中,耍着他们玩。
人是不能太得意的。
乐极生悲。
领头的武艺精湛,比手下更早一步察觉到高手的靠近。他收回吊儿郎当的表情,目光刚一转,一柄剑便到了身旁。打斗之际分神看向旁边,心下巨震。
己方竟然被人围了起来。
察觉到刀没有再落下来,落竹松了口气,低头看被自己护在身下的云柯,这人有气无力,奉上一个惨淡的笑。目光再往下,倒吸一口凉气――小腹往下的衣物竟然被血染透了。
之前胳膊上的伤口就流了许多血,如今又是这般情景。落竹叫着云柯的名字,试图给他包扎伤口,却不知哪里下手。他大叫着救人,眼泪把眼睛糊住,擦干继续按他的伤口止血。从云柯这里看,这人一脸的泪和着血,说不出的难看恐怖。
“落竹……我活不成了……”云柯抓着他的手。
“放屁!死就那么好么!”落竹大叫着,“求求你们了,救人啊,帮我救救他!”
他这一嗓子,倒真有人过来。此人一身黑衣,面容肃杀,一把推开落竹,撕下自己的衣服给云柯捆伤口。云柯没理会他,眼睛瞬也不瞬望着落竹,笑道:“落竹,我死了,并不是全然没有遗憾。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我的幼子还没有长大……”
“那你就活着啊……”落竹爬过来,紧紧抓着云柯的手,“你活着做个孝子慈父!”
伤口草草捆好,那人仍旧面无表情,起身,稍稍后退了一步。落竹抬起一张花脸,大声问他:“包扎好了是不是?他不会死对不对!”
没有回答。
“云柯,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
怀王会恨我的啊!他一定宁可死的是我,也不愿意你受到伤害!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呢!我是生怀王的气,可是,他不能爱我,我也不愿他恨我啊!
落竹哽咽着说不出话,云柯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抓着他的手几乎没了力气。落竹反复叫着他的名字,喊道:“云柯,你活着,我跟你说,怀王,南准……他一直爱着你,这么多年了,他爱的一直是你。你死了,他怎么办呢?”
云柯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笑道:“他……还有你啊……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不成……我对他……”
“云柯!”
一股大力猛地推开落竹,云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直到很久之后,落竹都不知道怀王是哪里得知他们在这里的,就连云柯都说,他们只是偶然遇见。他有时候想不通,就告诉自己不要去想,更不要问。这段记忆实在太过不堪,忘不掉,就努力不要记起。
“云柯!”怀王目中晶莹,哽咽道,“你哪里痛?告诉我……”
云柯想摇头,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了。他死死看住怀王,道:“我的死,可做文章……黄维和倒后,你要沉得住气……南准,我们会赢的……我不怕死,可是,要死得其所……”
“云柯,云柯!”怀王把他紧紧搂进怀里,颤声道,“不准你死,你给本王活着。功成之时,不能没有你!”
“南准,对不起……”云柯捂着伤口的手缓缓松开,最后一抹微笑执拗地僵在唇边。那之后不分昼夜的日子里,怀王一次一次地想,他是为了什么事情而道歉呢?为不能陪伴自己到最后,还是为辜负自己的情意?
可他没办法问了,再也没办法问了。
五六个杀手没留一个活口,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逃不过,首领一声令下,齐齐服食毒药。怀王暗卫防备不及,被他们得逞,又没能护住云柯公子,两个任务都没有完成,全部低头站在院中。一时间,只闻怀王与落竹痛极的哭声。
不知他们哭了多久,一声清脆童音打破这种局面。
“落竹公子,如今这个人死了,你满意了吧。”
第35章 窦娥之冤
落竹愣住,却听怀王道:“什么意思?”
小孩吓得一缩,转头就想跑。怀王沉声道:“拦住他!”
落竹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是怀王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时,这种预感更加强烈。
“你为什么说,云柯死了,落竹会满意?”他们三人的纠葛,这小孩子是不会知道的,但即便怀王清楚,云柯死在怀中的痛楚,也叫他有些失去理智。
小孩被暗卫抓着,只是摇头,还是想跑。落竹知道这孩子心肠狠毒,绝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胆小怕事,若叫他说,说不定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他顾不得擦去泪水,辩道:“我……”
“你着急解释什么?”怀王冷道,“让他说。如果与你无关,你还怕一个孩子会诬陷你么?”
可他不是普通的孩子!落竹心中大喊,可的确,只能闭上嘴。
那孩子看了看两人,目光扫到怀王怀里的云柯时,眼泪一下子流下来,道:“我……我不敢说……”
“你说。”怀王紧紧搂着云柯仍旧温热的身体,仿佛这人还活着,在等他为自己伸冤,“你告诉我,你那句话什么意思,不会有人伤你。”
小孩惧怕地看了落竹一眼,道:“这里是我家,我在村子里转的时候,遇见了落竹公子和这位公子。落竹公子叫我带他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躲,我就带他们到我家里来了。那时候这位公子已经受了伤,伤得很重,路都走不动。落竹公子让他靠墙坐下,就悄悄给了我锭银子,”小孩把银子掏出来,“他叫我出去找几个面相凶狠的人,说我找回来之后,还会给我这么多钱。我就去把人找回来了,没想到,那些人一进来就喊打喊杀。我被他们用刀比着,说要灭口,落竹公子也被人掐着脖子。我本来以为是我找错了人,可是后来领头的掏出刀来对着这位公子的时候,我看到落竹公子跟掐着他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就忽然松开手。落竹公子往那里一扑,也不知怎么的,刀就砍到这位公子身上了。后来,落竹公子明里护着这位公子,我却看得出,他都在拿这位公子当挡箭牌。所以我说,这位公子死了,落竹公子就满意了,不然,为什么他……”
“你撒谎!”落竹一跃而起,却被暗卫扣住肩膀动弹不得。他扭动着身子,厉声叫道:“为什么你要这样诬赖我!我不过是做错了那样一点点小事,你为什么要抓着不放,非要置我于死地!”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当时落竹慌了,怀王又因为太过悲痛,根本没有办法仔细考虑小孩话中的漏洞。这些杀手,是小孩带来的,如果待会儿被落竹抢先说出真相,那以怀王的盛怒,他肯定活不成。为了自保,就只能退到别人身上。众人乱作一团之际,独独没人来管这个孩子,他便静静站在一旁,思考脱身的办法。通过观察怀王的动作和三人的说话,他已经确定,在怀王心里,这个不知名的公子远远重于落竹。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最容易让人相信的谎言,往往是在真实中夹杂着的虚假。他更知道,自己是个孩子,除了落竹和云柯之外,没人知道自己是个会骗人的孩子。如今云柯死了,只要没人相信落竹,那么,自己说的话就是真的。而一个孩子,怎么会说谎呢?
对,他不仅聪明,而且心狠,为了自己不死,就只能牺牲落竹了。虽然这一篇话诸多漏洞,可不要紧,怀王肯信就好。
小孩在落竹状若疯癫的叫声里害怕地颤抖着身体,一点点缩在暗卫身后。落竹叫喊着,却发现没有人回应自己,仿佛所有人都默认,的确是他居心叵测害死了云柯。他不会知道,有个人,他知道这孩子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听见了落竹一声声呼唤着云柯叫他不要死,他想站出来为落竹说句话,却被人拦住了。
暗卫行动失利,让怀王失去了最爱的人,这过错太大,需要有人来分散怀王的注意力。
既然落竹已经被推了出来,那这个黑锅,就让他背下去吧。
“我没有……”落竹颤抖着嘴唇,转头看着怀王,以及他怀里的云柯,仿佛希望这个人能苏醒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没有害云柯,我没有理由害云柯……他死了,我也很难过,我为什么要害他呢?”
“因为你恨他。”怀王轻轻道,“你也恨我。你恨我,把你当做云柯的替身,你也恨云柯。你觉得,如果没有他,我就会看看你。哪怕我仍旧爱他,可是他已经死了,你出了气。落竹,你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会这样做,不奇怪……”
怀王苦笑着说出这番话,忽然从身边暗卫腰中抽出宝剑,架在落竹脖子上:“你这么恨,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云柯从头到尾,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利用你欺骗你的是我!你要报复,只管杀了我,我欠你的,我还!为什么要对云柯下手!他把你当朋友,多次在我面前夸奖你,是真的欣赏喜爱你!”
“我没有……”落竹的泪滴在宝剑的寒光上,“我没有害云柯……我为了救他,也弄了一身伤……怀王,你能信一个孩子的一面之词,为什么不肯信我?”
怀王只是看着他。他把怀里的云柯抱得那么紧,好似这个人死了,他也活不成了。可是怀王也对自己说过喜欢这两个字啊,难道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为了一个喜欢的死,就能把另一个喜欢,也亲手扼杀?
“你不肯信我,就算了。杀了我吧,反正我居心叵测,是个阴狠的小人。”落竹闭上眼睛,静静等着宝剑划过脖颈的那一下。
预料中的疼痛却从左颊传来。
他睁开眼,只见宝剑扔在地上,自己的左颊有湿热的液体汩汩而出。而那个人横抱着云柯的尸体,大步跨出门去。
云柯是云太傅独子,去世时仅二十八岁,家中尚有两位老人无人赡养,且有一子两岁有余。两位老人过于悲痛,云太傅一夕之间头发全白如百岁老翁,云夫人更是一病不起。云柯的丧事他们无法操持,全交给怀王来办。怀王本来打算全城缟素来祭奠云柯,被季一长拦下。
如今黄维和尚且未倒,魏明德也还没收到什么损伤,为云柯之死大办葬礼反倒落人口实。况且,云柯之死可用来做文章之处颇多,季一长劝怀王打起精神,最大限度地给魏党以打击,而不是过度沉溺悲伤,让云柯的姓名毫无价值。
这也是云柯的遗愿,怀王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叫进季一长,制订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季一长知道这是勉强,可他是谋士,他的责任就是给主子以裨益,尤其是在他脆弱的时候。
云柯的葬礼最终只是依照惯例,于家中设灵堂吊唁三日。云家二老无法相陪,堂中答礼的却是怀王。朝中大臣大多前来吊唁,一来云柯死时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刚刚封了从一品官员,是少有的破格提拔;二来,怀王与魏相相斗结果未知,大家谁也不敢得罪。云柯是怀王心尖上的人,这个人死了,谁不来慰问,不是招怀王的恨么?
可就有人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