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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里给他铺了薄薄一层被褥,他倒下就睡。快天明时剑开掀开车帘望进去,主仆俩搂着彼此,睡得真香。

他书读得少,昨晚问客栈掌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何解。掌柜的细细解释一通,他便觉得,自己知道得实在是够了。往后要记着,落竹门前不可久站,万一隔音不好,再被自己听见,自己这一颗心,还能碎几次呢?

出了城,往西走一夜,天大亮时,已经上了草原。草原上行车骑马,难免颠簸。落竹揉揉惺忪睡眼,掀开车帘,向外眺望,好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他脸上立即挂了笑,对剑开响亮地叫了一声:“草原真是漂亮!”

剑开强笑一下,把头扭了过去。落竹以为他是累了,道:“师哥,你进来休息一会儿吧。”想了想,改口道,“我们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也没关系。”

赶车的正是那少年,他与剑开都是高手,内功精湛,此等劳碌完全难不倒他们。他本想道声不累,不料剑开答应了:“好。往前再走一阵,有个小丘,我们就在那里休息吧。”

小丘附近,水草丰美,马儿吃草吃得欢快,落竹也借着清澈河水洗漱了自己。剑开靠在马车轱辘上眺望远方,不知道想些什么。少年把随身带的干粮交给阿碧,阿碧又交给落竹,悄悄说:“你家师哥不太高兴。”

落竹也发现了,他想了想,手里抓着个馒头,走到剑开身边。

剑开一见他来了,本就烦躁的心更加叫嚣着仿佛要炸开一般。落竹递上馒头,他胡乱接了,低头,一口咬掉一半。

“师哥,你怎么了?”落竹问。

剑开低头啃着馒头,总不能回答实情,而假话他实在编不出。落竹半天得不来回答,只得坐在他身边,仔细想想自己这笔烂账,简直追悔莫及。

一开始就不该心软!

两人各自想各自的心事,都觉得有些话,该选个合适的机会跟对方说一说。心思一动,不由自主转头望着对方。

“竹儿……”

“师哥。”

“咳,”落竹退缩了,“师哥你说。”

剑开恭敬不如从命:“竹儿,我想告诉你……”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

刚开始是几匹马杂乱的马蹄踏地声,渐渐得,马蹄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疾,仿佛乘着风,下一刻就要到自己身旁。剑开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招呼少年道:“快走,大概是瓦剌的人!”

少年得令,抓着阿碧的领口,一把把他扔在里头。剑开拉着落竹的手,叫他赶紧上车。落竹巴着车门,急切问:“为什么会有瓦剌骑兵?”

剑开摇头道:“这条路是属于逐云城的,但如今瓦剌大概不打算遵守与逐云城的约定了。”

落竹还想问什么,被剑开一把推进车里。下一刻,瓦剌的骑兵绕过小丘,到了他们面前。

落竹在车里,也还是能把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瓦剌人不会说汉话,好在少年会说瓦剌话,二者对话几句,光听语气,也知道剑拔弩张。阿碧浑身发抖,紧紧抓着落竹的胳膊,眼泪都要滴下来:“咱们会死么?”

“不会。”落竹说。

“为什么……他们那么多人,咱们只有四个……不对,只有两个,咱俩不算。”阿碧这下是真的哭了。

“没出息,没活够,为什么要死?”落竹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其实他自己也害怕,但更多的是内疚。

他心里清楚,是自己昨晚的任性,惹出了今天的事。

最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犯各种低级错误,不像以前那个精明算计的自己了。

是因为知道,那个人上了战场了吗?

在这生死关头想起那个人真不好,落竹晃晃头,忽然,一只箭停在他面前三分处。落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箭是裂开车窗上的布帘而入的,外面的瓦剌骑兵起码也有三四十个,看见自己,全都愣了。

为首那个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带领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那边,师哥已经与两人缠斗在一起,并且迅速解决了这两个瓦剌骑兵,开始对另外两个下手。少年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牢牢护住马车。但还是没用,瓦剌人太多了,即便防守若此,还是有个人摸到马车上来,抓着落竹的胳膊往下拽。

阿碧满脸是泪,抓着落竹不撒手,妄图用自己的小细胳膊跟瓦剌骑兵角力。落竹吓得忘记呼吸,眼见另一个瓦剌人的手凑过来,都想认命算了,下一秒,鲜血糊了满脸。

少年一剑一个,瓦剌人的血如此滚烫,烙得落竹浑身颤抖。少年甩出几个剑招,逼退靠近的瓦剌人,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高扬起前蹄,马车立即狂奔而出。阿碧紧紧抓着落竹的袖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可落竹顾不上他,他对少年大叫:“师哥还在那里!”

少年满脸愤恨:“左使武功高强,他留下来断后,你不必担心。那帮人以为你是家眷,要抓你回去献给他们首领,坐好了,我带你走!”

落竹回头望着师哥仗着轻功与骑兵缠斗的身影,只觉得自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忽然,阿碧用力拍打着自己,大叫道:“追……追上来了!”

第50章 救命恩人

落竹回头,恰见一把马刀横劈下来。再想叫阿碧小心,已经来不及了,马车被劈下一角,阿碧从断裂处滚下马车。落竹大叫一声,扑过去,却只抓到阿碧的衣角。眼睁睁看着阿碧在地上滚了两下,马蹄踏起烟尘,转瞬便看不清了。

落竹叫着阿碧的名字,手脚并用,就要跳下车去救阿碧。少年怎能允他做这么危险的动作,身子一探,把他抓了回来,另一只手持剑,刀剑相撞,阻住对方一柄玄铁马刀。

落竹被少年牢牢护在怀中,只听刀剑相碰的锐响在头顶不停炸开,心里担忧阿碧的安慰,极力往那边张望,却什么也望不到。渐渐的,似乎对方的人多了起来,少年护着自己,左支右拙,被一刀砍在胳膊上,血肉模糊一道伤口。

“你……”落竹脱口叫道。

“落竹公子……”少年咬牙,抱着落竹几个起落,稳稳骑在马上,低声道,“你会骑马么?”

落竹忙点头:“会!”

“那好,你骑着马,一直往前跑,跑到这条路尽头,就是逐云城。告诉逐云城的人,这里发生的事,他们知道该怎么办。”少年低头,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

没给落竹说“不”的机会,少年猛地一拍马背,同时整个人鹰一般跃起,扑向拿着马刀的瓦剌人。

马儿大约通灵性,带着落竹一路狂奔。落竹回头,不一会儿的功夫,远处的喧嚣都离得远了,师哥的生死,阿碧的生死,少年的生死,都看不到了。

落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头百般自责,若是昨晚不闹着要走,就不会有这一桩。被怀王发现又会如何呢,他总不会要自己的命。可自己的任性,要了师哥他们的命了!

这般想着,眼泪就真的一滴一滴砸了下来。他手里紧紧握着马缰,伏在马背上痛苦不已,哭得没力气,抬起头,呆了。

这是哪里?

少年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逐云城。可眼前哪里有路?倒有一片草原,草长土沃,马儿撒着欢跑了两步,索性停下脚步,吃起草来。

落竹的心,仿佛拴着块大石头,飞快地沉下去。

他在草原上,迷路了。

不认识路,无水无粮,一人一马为伴,在茫茫草原足足盘桓了一天一夜。几次绝望几次追悔,夜里寒冷难耐,用马儿的身体挡着风,环抱双臂,想起旧时悲喜过往,竟然苦辣酸甜,都觉珍贵。

到第二天,整个人彻底委顿下去,夜里受了凉,身上微微发热。又渴又饿,落竹挣扎着爬上马背,马儿驮着自己跑了几步,竟然一个颠簸,把自己甩了下来。落竹被摔得眼冒金星,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待迷迷糊糊坐起身,马儿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落竹仰面朝天,这次不会再有桃夭来救他了。直到睡过去前,心里反复想着的,还是师哥手中的剑,阿碧脸上的泥,少年中了刀的伤口,隐约还有个身影,熟悉至极,可是――落竹心中苦笑――再也见不到他了。

睡了不知多久,总有睁开眼的时候。嘴唇是湿润的,有种草药的苦涩。他偏过头,头顶的人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凑近了看他。

叫落竹不费力气,看清楚了这人的五官长相。

蜜色的皮肤,一张孩子气的圆脸,嘴角扬着,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见他醒了,高兴地笑。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把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次看明白了,是真的笑了。

并且响亮地又“哇”了一声。

落竹试图起身,面前的异族姑娘扶了他一把,两人都没用上力,双双摔在床上。落竹这才发现,自己躺得根本不能叫床,这不过是块铺了层毯子的硬木板。他摔得浑身疼,胳膊上觉得湿湿的,低头看去,一碗药都洒了。姑娘惋惜地看着药碗,落竹咳了两声,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来。

“你救了我?”落竹问。

异族姑娘只是笑,看着他翻飞的唇笑。

落竹扁扁嘴:“这是哪里?”

姑娘还是笑。

落竹一只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袖子湿嗒嗒,也不是自己本来穿着的那件衣服了。不知谁给自己换了一身羊皮袄,的确暖和,洒上一碗药汁,半天才觉出湿意。落竹环顾四周,这空间不大,怎么看怎么像个帐篷。目光转回异族姑娘,刚要说话,帐篷帘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一对中年夫妇。

夫妇俩都皮肤黝黑,草原的风霜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道如刀砍斧削般的印记。女主人对落竹笑了笑,跟异族姑娘一起收拾了药碗,动作亲昵,应该就是母女俩。男主人递给落竹一个水袋,落竹的确有点渴,抓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解了渴,才开始品滋味,水袋里的东西大概是牛乳,又不像是牛乳,却并不难喝。他又喝了几口,一抹嘴,笑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女主人看了她一眼,低声跟女儿说了句什么。异族姑娘摇摇头,比划了几下。落竹心头一颤,却听男主人说道:“我是科迪尔,她是莱丽,她是碧琦丝。”

边说边比划,落竹便知道,女主人名叫莱丽,女儿叫碧琦丝,还有,他们的汉话很不标准,并且,很可能他们听不懂自己说话。

往后的几天,落竹基本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草原上的人家都是集体迁徙,这一家却不知为何,落了单。落竹新换了个身子,身体底子很好,不过睡了一觉,病痛去无踪。这几天碧琦丝一家不停赶着路,他们语言不通,落竹也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往哪里走。科迪尔会说的几句汉话,仅限于介绍自己和家人,还有对拦路的汉族马贼求饶,跟他交流,是想都别想。落竹猜他们这样赶路,必定是为了追上族人,等到见到了他们的族人,八成就会有说汉话的,到时候,就可以打探一下师哥他们的消息。

这样过了四天五夜,终于在一个晌午,遇上了科迪尔的族人。

或者说――落竹站在一架仍旧燃着火的马车前想――他们日夜赶路,却只追上了科迪尔族人的尸体。

碧琦丝一见族人的尸体就哭得肝肠寸断,她是个哑巴,哭起来格外难听,可落竹听着,却也跟着难过起来。科迪尔站在一个身首分离的尸体面前愣了半晌,招呼同样抹泪的妻子,从马背上取来小铲,开始挖坑。

落竹知道,他是要埋了他们。

无端,竟开始害怕起来。如今是战时,究竟是谁杀了科迪尔的族人,都不可知。可是,这些人连手无寸铁的平民都杀,他们会放过师哥么?

不由自主退后,竟不小心撞到碧琦丝身上。碧琦丝大眼睛里全是泪水,抱着他,无声痛哭着。落竹搂着碧琦丝,心里想,自己要尽快到一个有汉人的地方,打探师哥他们的消息。如果他们活着,逐云城也好,胭脂榭也罢,再也不瞎折腾了。如果他们死了,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任。

他们的命,他赔。

这么多人,科迪尔从晌午挖到傍晚,不过埋了几个。落竹跟碧琦丝帮手,弄得满身泥土狼狈不堪,更加之浑身脱力,有心劝劝科迪尔夫妇,思量之后,作罢。大漠的夜,转黑不过一瞬。一铲子土挥开,对面的五官已经看不清晰了。

而此时,远方传来马蹄得得。

碧琦丝扬头望去,只能看到几个黑点,远远地骑着马,飞奔而来。她害怕地依偎向落竹,落竹把她搂在怀里。科迪尔转头对他们喊了句什么,碧琦丝顾不上点头,拉着落竹往马车上跑。刚刚上了马车,就已经被围了起来。为首的汉子面容看不清楚,出口的却是汉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科迪尔警惕地拔出割肉的刀,保护自己的家人。对方也不甘示弱,看着一地死尸,冷笑一声,道:“把他们都带回去!”

就这么被带去了汉人军营。

落竹本想出声说一句他们不是坏人,可顾念到他们是被带到汉人军营,这可是去见自己的族人。自己跟着科迪尔,只怕再过上十天半月都未必能回中原,可到了对方军营,自己一介平民,对方多半不会难为自己,说不定还能打探出师哥他们的消息。

心念一转,趁对方不注意,从怀里摸出人皮面具,悄悄戴在脸上。听说怀王领兵,军营里不准出现女人,男人们憋坏了,只怕荤素不忌。自己如今的样子,就差没明明白白刻着“来上我”三个大字。脸上全是泥,对方看不出,哪天暴露了,只怕得不偿失。这人皮面具是桃夭给自己准备的,覆在脸上,只要自己不动手,谁也取不下来,大概有仙气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他覆上面具,一转头,见碧琦丝一脸震惊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汉人的兵叫他们上了自己的马车,赶着自己的车去汉人军营。科迪尔不懂汉话,只懂得介绍自己那几句,况且他刚刚见到族人尽遭杀戮,对汉军和瓦剌都充满敌意,当然不肯就范。抽出刀反抗的结果,是被拴着扔在马上。汉人还是手下留情,碧琦丝这等好样貌,也没人动手动脚,叫他们坐在车里,另有一人跳下马来,执缰控马。

又不知过了多久,进了汉人军营。周围说汉话的人一多,落竹心里立即踏实起来。碧琦丝偷偷掀开车帘,外头一片亮堂堂的火光,虽然已近深夜,巡逻士兵仍旧穿梭不息。见他们回来,有人打招呼问车里是谁,那个下令带他们回来的道,是草原上的游民,大概被瓦剌人杀了,只剩了这几个。有人疑问,为何大家都被杀了,就只剩他们。那人回道,他也觉得奇怪,带他们回来审审,这些人不会说汉话,叫带个能跟他们说话的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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