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我们要不要起程了?」外面的车夫看到他放下竹帘,还以为是准备出行,等了许久没有反应,便高声问道。
方棠溪吓了一跳,唯恐担心咬伤了妻子,慌忙推开了,回道:「戚叔的马快,让他回去给老夫人报个平安。就说夫人已经寻到了,安然无恙。」
这个李蝶儿自然是蓝吹寒易容而成。他在庄中思来想去,便于清晨不告而别。但他的离去对于这个山庄里的人来说无足轻重,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去留,而是在为庄主的安危忙得人仰马翻。
虽然方棠溪没有让人来拜托他帮忙,但他仍然易容成方棠溪的妻子来接近他。
他明白,自己心底的想法,并不仅仅只是帮忙而已。
如今看到方棠溪将自己推开,蓝吹寒不由想起了雷凤章,心里有几分阴郁,脸上不动声色,温言道:「我们乘坐马车而行也不见得缓慢,为何不让雷公子与我们同路呢?也不知雷公子其人可靠不可靠,银钱和北珠都在他身上,若是他将财物一卷而空,远走高飞,岂不是害了爹爹?」
方棠溪叹了一口气:「马车的脚程毕竟慢了许多,赵叔掌管马场多年,办事利索。我让赵叔和雷公子同行,多半能将此事办好。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雷公子也不是贪财的人,只是……」想到雷凤章被自己拒绝,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方棠溪就不由太阳穴生疼。
「夫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这个妻子看起来懂得进退,想不到也是一个好奇宝宝,对他不愿提及的事也刨根究底。方棠溪干咳一声,说道:「总之,这个雷公子可以做朋友,却不可过于亲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方棠溪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由看了李蝶儿一眼,却见她正直视着自己,不由心中一跳,含含糊糊地道,「他是世家子弟,难免骄纵一些,过于亲近了,便会生出嫌隙,反而不美。」
蓝吹寒端详他片刻,知道他不愿说真话,但却听得出他和雷凤章之间走得并不近。心中一块大石就落了下来。
以方棠溪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宜做过于亲密的事,他和雷凤章之间就是有私情,也不可能转眼间蔓延成熊熊烈火。
明明就是自己无意促成的事,却在这时候想尽办法阻止。蓝吹寒不由有些恍惚。他现在已经依稀明白自己的心情了。原先对方棠溪百般抗拒,但如今前事如烟散尽,再看方棠溪时,却有些非同一般的感受。
方棠溪在小事上并不在意,住店打尖这些事都让赵叔安排,但在大事的安排上却妥帖至极,显然深思熟虑过。他对于妻子恭敬有礼,并不因为妻子出身低微就有所怠慢。可是蓝吹寒仍然不由自主地心情恶劣――一个失去记忆的男子对于一个相对陌生的女人,仍然能吻得下去,这人分明就是一个花花公子。而且就在前几天,他还说过,感觉雷凤章是他最重要的人……
蓝吹寒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和愤怒,而这种感觉,竟像是妒意。
第六章
此时天色已黑,一行人到了一间客栈,他们两人共住一间上房。方棠溪不想下人不自在,于是让人将饭菜送到房中。
「蝶儿?」方棠溪发现李蝶儿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唤了一声。
蓝吹寒如梦初醒,连忙拿起筷子:「吃饭吧。」
出门在外,自然有许多不便,于是吃住都一切从简。桌上只有一碟炒鸡蛋,一条老咸鱼,一碟炒青菜。方棠溪吃了一些,发现蓝吹寒食不下咽,便道:「是不是不好吃?在外面就只能这样了。等接回了爹爹,我们回家后,便做些爱吃的,好么?」
原先听他这么献殷勤,蓝吹寒只觉得他麻烦,如今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可是,他现在的身分是他的妻子,却不是蓝吹寒。方棠溪献殷勤也只是对着他的妻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这个。」蓝吹寒抬起头看他的眼睛,「你说你失去了记忆,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今天在马车上,却还能……」
方棠溪微微一愣,便即微微笑:「是因为我亲吻么?」
蓝吹寒内心如焚烧烈焰,险些便要将手里的筷子捏断,却是默默垂下眼睛,隐忍不发。
「我初时知道自己刚成了亲,也很是为难,既然失去记忆,便不知该如何与相处。但见到时,便知道我为什么会娶过门了。我似乎有些……克制不住地……喜欢。」
蓝吹寒强忍住自己没质问他,当初说雷凤章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又是什么意思,却听他继续说道:「难得不嫌弃我白了头发,又瘸了双腿,我想定然是个善良的姑娘,才会嫁给我为妻。」
他轻轻一笑,似乎有些萧索落寞。蓝吹寒却并没有注意,忍不住心中恼怒,冷冷道:「你知道为什么残废会让人看不起么?就是你这种自卑,最是让人看不起!」
方棠溪一呆,却是笑道:「不错,残废不一定会让人看不起,但这世上因我是残废而不肯嫁给我的姑娘却一定有许多。即使她们因为我家财万贯而嫁给了我,背地里也会偷偷哭泣。」
「是么?」蓝吹寒淡淡地道。
方棠溪的意思,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垃圾,万幸这个世界上还有捡垃圾的人。想起之前他会对雷凤章有好感,大概也是因为雷凤章对他很好。这种心态有些像雏鸟,醒过来前事尽忘,于是只会喜欢那些对他好的人。好在他人还不算太笨,不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拐卖了还不知道。
「夫人似乎有些心情不好?」看出她的冷淡,方棠溪有些讶异。
「大概是今日路途劳累……」蓝吹寒顿了一顿,「你先躺着,我去看看有没有热水。」他不愿店小二进来打扰,自己收拾了碗筷,便去了厨房打了一盆热水回来,给方棠溪洗脸洗脚。
方棠溪似乎有些受宠若惊,道:「我自己来吧。」
蓝吹寒没回答,将面巾洗净,拧干,摊开后往他脸上抹去。方棠溪看她面无表情,竟是不敢拒绝,只得仰着脸闭着眼睛给她擦。
他动作十分笨拙,擦得方棠溪面颊都红了,才发现自己力道不均匀,顿了一顿,问他:「疼吗?」
「不疼。」方棠溪忙说。
蓝吹寒看到他面颊上的红晕,嘴角不由泛出些许笑意,将他扶着坐起,单膝跪在地上,慢慢给他脱了鞋袜,将他的脚放到水里。
方棠溪看着她给自己洗脚,连忙推拒,他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不疾不徐地给他擦洗。
「不必为我这么做的,这些事下人来做就可以了。」方棠溪似乎十分不自在,苦笑着说。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难道我就不行么?」
「他们是收了月给的,自然不同,嫁给我已经够委屈啦,我不想再……」
「嗯。」蓝吹寒应了一声,「我不觉得委屈。你不用东想西想,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如果不想做,谁也不能勉强。」
方棠溪似乎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蓝吹寒知道方棠溪在看着自己,却没说什么。比起上次,方棠溪的腿似乎萎缩得更细小了些,白得没有血色。
水温渐渐低了,他拧干了帕子,将方棠溪的脚擦干净了。又将大腿伤口处防止裂开而绑着的厚布解下来,换了新的伤药。
服侍方棠溪躺下后,他也出了一身汗。发现方棠溪一直没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也不说话,沉默地去倒了洗脚水。
此时客栈里许多人都睡下了,厨房里也没了热水。他生性爱洁,对于一身大汗自然不能忍受,加上想到要和方棠溪同床共枕,竟有些情不自禁,于是冲了冷水澡。
回来时料想方棠溪没睡,却是只听到他浅浅的呼吸,轻轻唤了一声,发现没有回答,于是吹熄了油灯,躺到他身旁。
塞北的晚上颇有些寒冷,被子虽厚,但他摸了摸方棠溪的脚却有些冰凉。才泡过脚,才一下就冷了,这也是因为方棠溪血脉不通的缘故。寻到了手炉,却已无热水,只好用内力将手炉加热,再放到被子里。
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伺候一个人,今日自然有些手忙脚乱。但方棠溪躺在身边,却让他感到无限的安宁平静,忍不住侧过身去,横在他的腰身,却是不敢用力,唯恐撕裂他的伤口。
失忆的方棠溪没有让他有那种窒息的错觉,却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熟悉而又陌生,让他彷佛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
他有种冲动想要抓住这个梦境,却又害怕自己只是冲动而已。
大概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确认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他心思纷繁紊乱,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醒过来时,却发现方棠溪早就醒了,正靠坐在床头。衣衫齐整,发髻却没有束上,而是散垂在肩。白发如银,他似乎端详着自己,眉头轻皱,一副思索的表情。
「棠溪……」意料到发生了什么,他一惊而醒,坐了起来。
「你是……蓝吹寒?」不确定的疑惑语气,让蓝吹寒瞬间血液凝结成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摸脸上的人皮面具,但人皮面具却是完好无缺。
方棠溪却是微微一笑:「你的易容完美无瑕,我的确是没有看出来。只是你的神情态度有些奇怪,所以昨天晚上我假装睡下,却发现你用内力给我暖手炉……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高强的武功呢?早上起来,我便发现,你身量肖似女子,大概是用了缩骨功,喉结虽然不明显,但是却还是有的,并且胸部平坦得完全不似女子……却不知蓝公子为何要易容成拙荆的模样?」
若是十几年前方棠溪就有这种眼力,不把女装的他看成女孩儿,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蓝吹寒心里冷笑,却是没有回答他,掀开被子,自顾自地穿了衣裳。虽然被方棠溪发现真相,他却仍然从容自若地易容成李蝶儿。
「不知拙荆尚在何处?蓝公子可否见教?」
蓝吹寒嘴角抽动了一下,淡淡说道:「这件事,等你想起来以后再说吧。我只能说,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需要你担心。如今伯父深陷险境,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阁下形迹可疑,说话真假难辨,怎能让人相信,将大事相托?」方棠溪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在我没有患上离魂症之前,和阁下大概有些暧昧关系,却不知为何,在方某失去记忆后,让阁下避而不谈?」
蓝吹寒看了他半晌,才说:「等你想起来自然会知道。」
「纸是包不住火的,再多的谎言和掩饰都是无益。如今家父处境堪忧,蓝公子大概也不想在下疑心到阁下身上吧?」
「随你怎么认为好了。」他淡淡地说,躬下身便要将他抱起到桌前,「来,我帮你束发。」
方棠溪格开他的手腕,沉声道:「阁下若是不愿意说,就请离开。」
蓝吹寒皱了皱眉:「你就是太执拗了,什么事情都要走到死路,才令人不喜。」
方棠溪微微一怔,却是苦笑起来。
从蓝吹寒透露的口风和自己对他情不自禁生出的好感来看,他们之间的事他也能猜出七八分,多半也是因为自己死缠烂打,蓝吹寒又是世交好友,不好一口回绝,才会有所交集。他沉沉看了蓝吹寒半晌:「既然在下如此令阁下不喜,那么阁下也请回吧。在下虽然残疾,但此去金城,也不劳阁下相助。」
方棠溪的冷硬让蓝吹寒无法可想,要是在往常,方棠溪说话如此难听,他早就拂袖而去,但此时却只觉得可气和无奈,冷冷地道:「你发少爷脾气做什么,伯父生死未卜,你还为这事纠缠不清!有什么事,等接回伯父再说,否则等你自己恢复记忆了再谈!」
方棠溪抓紧身下床褥的手指慢慢松开,彷佛浑身流过冷汗,却是慢慢露出了笑容:「是在下疑心重了,蓝公子还请见谅。」
蓝吹寒也没想到他竟然能瞬间冷静下来,还开口道歉,不由安慰道:「你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又遇到这种大事,难免会有所猜疑。以后有什么事尽可说出来,不必藏在心里。」
「我家中没有兄弟,如今亲朋好友也不知在何处,又有谁可倾诉。」方棠溪苦笑了一下,「阁下翩翩君子,却不肯告知前事,多半是在下行事不端,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见谅,日后必然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蓝吹寒昨夜还有些留恋像现在这样举止有度的方棠溪,甚至还有些希望他不要想起往事,但却没想到现在的方棠溪过于敏感聪明,即使忘记了许多,却还是迅速发觉他们以前的纠葛,让他措手不及。
他嘴里有种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慢慢道:「现在我已经不会怪你了。」
「谢谢你宽宏大量。」
「也许你以后想起来还会怪我。」
「不会的。」方棠溪微笑着道,「蓝公子温文如玉,怎会做出伤人的事?即使有些什么过往,现在我都能忘记了,想必对我来说,也不值得在意。」
蓝吹寒看着他,眼底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