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实践一个诺言。
即使时限并不是一辈子,他们之间的小承诺还是做到了。
他知道,这一定是上天的的补偿。即使不同时间、即使不同心情、即使身边少了一个人他们仍在第七年被同样的吸引而驻足,也算是……共偕观赏了同一株赤色堇。
如果,他还记得他说过,守娆争是娆罗f的赤色堇。
我们就这样约定好了。
他还记得,那年像真的可以与争对话般,执起他右手的尾指打勾勾。
他低下头,温柔笑问小石子,「你的主人呢?」
堂堂娆罗皇帝这样做真的很可笑,但万物皆有情,以人为甚。小石子溶了他满掌雪水却不会答话。争真傻……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永不分离吗?那相伴着的花儿终究耗损,一去不返。
到时遗留下的黑曜石孤零零的,要怎办?他怎忍心?
原来,他将回忆遗落在如此贴近他的地方。
原来,守娆争把他的感情辗转全数归还给他。
娆罗f解下衣领上的扣子,赫然出现的便是血玉。血玉汲取他的体温发出微光,像锁骨中央挂着小火团。如果你的主人不要你了……「跟着我。」
他把黑曜石的皮绳绕到颈后系上。至少他可以确定这沾有那个人的气息、载着回忆的黑曜石,下半辈子依附的是他。
它是他的。
叮的一声。
开始一切又结束一切,两颗一度分离的小石子重逢。
那黑与红碰撞在一起的声响,有生之年竟可再听到。它们以后不用受相思煎熬,永不会再分离。
雪没有下,赤色堇谢了。
争,看着吧……这就是永远。
他仍是他的赤色堇。
只是他们忘记了,这株坚强的花儿再如何挣扎,只消一刻钟的生命。
而它们将代替可怜的人儿完成一辈子。
在咏永三年的冬始,雪歇之时,怒放的赤色堇也终落尽。
你看到了吗?
那株赤色堇带着淡然遗憾,含笑死去时……
春天,来了。
之后
如果,我们不曾在那片赤色花林下重遇,
之后……该会如何?
声音。
他的眉心震了震,然后翻了身,让耳朵向外。
是不是风刮过树冠的声音呢?他想确定。
只是那oo的、让人听得不清的声音停一会儿后,又再o起来了。
没法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去确认一下总放心不下,还不如速战速决。
他坐起来,拢了拢长发,穿上棉鞋。
是解语的房间吗?湛儿跟弄儿又哭闹起来,所以解语起来哄他们睡吗?
边想着,他边离开房间。
解语的房间漆黑一片。
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他轻推开一道门缝看进去。
解语背对着他睡得很熟。床炕旁边偌大的藤篮却有些晃动。
藤篮比一般睡篮都大,无他,谁叫那两个小家伙争先恐后地要蹦出来,不让谁占了便宜般同日出生呢?双生儿的床自是大。他轻合上房门,步履如猫接近藤篮。
始料未及,一双水灵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黑暗之中,那双瞳眼仿佛更灿更亮了,带着笑意、带着期待地看着他,像在呼唤他快点过来。
简直像只小小狗儿似地,眼神殷殷盈盼。「呀――争争――」
「在等我来吗?」旁边的兄弟都睡了,这小家伙怎么还不睡呢?
守娆争发自内心地微笑。
娃儿看见是熟人便不闹、也不试图爬出篮外,只雀跃朝他伸手、一直唤他的名字。守娆争一指搁在唇上,凑近他,尽量不惊扰到另个娃儿地把他轻抱起来。「别吵醒娘亲跟弟弟。」
解语自己一人要照顾两个小娃儿本就不容易,她却又坚持得很,不想将小宝贝假手于人,于是看着小狗儿出生的他能帮的尽量帮,直到如今俨然是个褓父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家伙听懂了他的话,老马识途地往他怀中钻,小拳头抓着他的头发咬扯得起劲。
「你是人儿还是狗儿?嗯?」轻声呢喃着,守娆争摸摸那柔软的小背脊,转身带弄儿出房。
既然小娃儿舍不得睡、精神得很,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怀中似是抱了一袋小面粉,软趴趴的,害他每次都不敢久抱,怕有什么闪失。
他打算在小小庭园中来回走动一下,哄哄娃儿入睡。
转身合上房门之际,后头有足音传来,他熟悉的足音。
是绂雯。
他不意外绂雯说会在此时分前来解语的房间。
他放心不下解语独力照顾两个小奶娃,更别提绂雯知道妹子一个晚上醒来几次之后有多心疼了。那个恋妹情结老早就恨不得掐死那两只小魔怪,也顾不得是不是自己侄子。
今天,绂雯自早朝而来一直在宫中待到此时分才回府,也不知所为何事。而绂雯一回府,第一件事便是窥看妹子与侄儿是否睡得安稳。
「争?」
他不意外会在此遇上绂雯,绂雯倒是惊讶会见到他。
他转身,揉揉弄儿柔细的头发,「别问我为什么还没睡,问你的侄子吧。」
「哼,还真是小魔怪。」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绂雯说好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翻开扇子的姿势不太自然。
守娆争暗忖,难道绂雯以为他故意不睡,就等他回府时抓着问个详实、问问宫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只是听见了声音所以才起床查看……但,也许他今晚格外浅眠的原因,不多不少也与此有关吧。
他没法全盘否认。
绂雯说翻开扇子,挡在胸前但没有动。
「我只是想来看一看解语睡得好不好,既然有你去摆平这小鬼头,那我就先去净身、睡一睡。明天还有早朝呢!这位子真不是人干的!」
绂雯转身欲离。
守娆争的声音挽留着他逃逸般的脚步――「绂雯,你身上有血。」
「胡说,天色这么暗,你是能瞧得出个什么来?」
「我嗅到血味。」
当他看不见绂雯说衣上的血迹好了,他曾是在刀口子上讨生活的人,难不成空气中渗入了血味他会分不出来吗?但看绂雯说脸不改容、行动自如,想来不是什么大伤、也有意隐瞒,所以他犹豫再三才问出口。「你招惹上什么人?伤在哪里?我替你包扎,保证不让解语知道。」
「甭忙。」
绂雯说撂下一句便再举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守娆争微皱起眉。虽然他跟绂雯从未明言,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自离宫后他便不再向绂雯或长袖、阑雪他们过问过一句宫中事,皆因他已不是宫中人了、也皆因……他的亲友们不想再让宫中事招惹他了。但是否因为这样,连绂雯说身上的口子是宫中人伤的,他都不能关心了?
「我不会过问半句宫中事,难道让我替你治理伤口也会难为到你、难受到我了吗?」
绂雯说听他这般一说,半侧过身来,放柔了眼神。「我从没有这意……」
话才说到一半,雯府大门那边竟然传来几许吵杂,打断他们对话。
守娆争跟绂雯说互看一眼,两人便默契地往前门赶去。
来者手执纸灯笼,明显是徒步短短一段路而来,白光从门缝透进映得宅门光亮一片了。绂雯说迎出去,拉开门的同时暗叫一声糟糕,是长袖和阑雪。
他早该知道这时分杀上门的也只有刚刚才离宫的长袖了,但让他意料之外的却是争,争此刻就在他的身旁……这下子是要怎瞒?好你个嚣狄短袖!
「争,你为什么……」
嚣狄长袖灭了纸灯笼的火,把竹竿子交给阑雪。
然后他颇感讶异地瞧了绂雯一眼,眼神像在责怪他为什么会让争知道「此事」。
阑雪已是机灵,虽想要燃起大厅的火水灯,好让大少爷跟绂雯大人比较好说话,但火折子悬在烛芯之上,没有相触。瞒也瞒不了多久,守娆争一个箭步向前拉起长袖的军服,上头血迹斑斑……而阑雪的衣裳也是同样。
刚刚纸灯笼已是映出一切。
「你们从哪沾染上这么多血?」
别告诉他,绂雯说跟长袖阑雪他们上战场打仗打了整天。看他们都不痛不痒,这些血……不是他们的,那又会是谁人的?谁人的血竟让他们三人都沾染上、又是谁人的伤竟然令三人半夜未眠?谁有这举足轻重的本事!「……他……发生什么事了?」
他心悸一下,松开被他扯出角的军衣,指头竟是有些颤抖。
「呀――」怀中的奶娃儿嘤咛一声,仿佛抱怨、仿似撒娇想拉回他的注意力。
长袖向阑雪示意一眼,阑雪从他怀中抱过弄儿。
绂雯说幽叹一口气,点着大厅的油灯,一室大放光明,不让争再瞎子摸象、担惊受怕。既然事情都露馅了,干脆就明人说明话吧。「长袖,你有什么急着找我就说吧,我跟争一块听。」
嚣狄长袖半垂了眸,表情也带点无可奈可,终于和盘托出。
「他的情况似乎转坏了。现在宫中乱得像锅沸粥,流言传来传去,也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我已经着人去探探虚实,只是过来通知你一声,要你先别睡,不是再晚点也是明天一大早就要再进宫去。我们一块熬过此夜。」
绂雯说毫不讶异长袖捎来的消息,只将长袖不想说出来的都补上,「今天下午我们进宫与陛下商议政事,议事告一段落了我们先行离去,陛下摆驾回宫,只是走到半路长袖突然记起有些事要禀报,于是从原路折回。就这么巧着,让我们给救了……被刺客伏击的陛下,虽然他性命无碍,但受的伤不轻,我们都沾到血了,来不及换下便风尘仆仆回府。」
嚣狄长袖听着,仿佛又再将数时辰前的事再经历一次,他疲惫不堪地抹了抹脸,觉得这样的事再来多几次他一定早死。眼看当朝皇帝、此国的天子被人硬生生砍了一刀……即使娆罗f不是皇帝,毕竟也是朝夕相对的人,看着他中埋伏倒下、血流如注的场景实在……再回想起来仍是会心悸不已,那热腾腾的血就这样流到他的手掌中、军服上。
娆罗f的脸色苍白得像片白花瓣。「争,你别想太多,他没有性命之虞……」
「那是外戚所干的好事吗?皇军呢?」
始料未及,打断他说话的争站在原地,不愠不火、毫无起伏地问。
嚣狄长袖说不出来为什么,他为这样的争心悸得猛。「那时候……我想是兵荒马乱了吧,皇军当然有第一时间冲来护驾,只是他们也乱了手脚……」
这样的争让人心惊胆跳,纵然像嚣狄长袖那般驰骋沙场的猛将也不禁防备。
争只是轻轻淡淡地抛出一个问题,口吻放得很轻,仿佛事不关已、仿佛随口而出,但嚣狄长袖知道不是这样。这个曾担任皇储贴身侍卫的好友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像蓄势待发的野兽般,在养精蓄锐的时候像只小猫般,乖巧、沉默,所有的毛都是柔顺的。
嚣狄长袖两指按额,「……争,拜托你别吓我。」
该死的!他们该让争答应他们不会干出任何事之后才跟他说明事情原委的。
但……那又有任何作用吗?争自己也不能保证会作出什么事来……因为现在受伤的是娆罗f,不是其他任何人。他们早知道娆罗f是争的主人、爱人、仇人、友人、家人,以及他的……主宰。
守娆争抬起头来,才发觉好友们看他的眼神变得有点警戒。
怎么了?干嘛大家看他的眼神像他变了个人般?
他扯了个微笑,觉得嘴角有点僵僵的,然后向阑雪张开双手,想把娃儿接回去。
阑雪看他那不自然的笑意,不放心将娃儿交给他,绂雯有见及此,于是将弄儿给主动抱回去,并推一推争的肩膀,「好了,要说的都说了,大家都别像柱子般伫在这里。长袖你们去梳洗一下,今晚别回嚣狄府了,我们撑到天明再算。争你回房睡吧,有什么最新消息我会着人通知你的。」
守娆争只是大略的点点头,也不知道绂雯所说的听进了几分,身影缓缓的消失在大厅。
三人目送他的背影,双眼流露的都是掩不住的忧心关心。
争离开宫中,来到雯府定居不知不觉已经三年了……他的新生活开展了、平顺了、定下来了,在这当头,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守娆争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样回房的。
仿佛那段时间的记忆被人从脑子中抽走了,到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脱掉棉鞋跟外衣,躺在炕上,两眼失焦地看着床炕上的横木了。
他伸出手,举高到眼前,借着窗棂间泻进的月光看到指掌上的……血迹。
那是怎样来?对了,是刚刚他拉起长袖的军服时所沾上的。
这晚是没法入眠了。
他稍稍使力握紧拳头。
然后将自己撑起,赤脚下地,走到桌边想要燃起烛芯……
烛芯必须修剪了,他找出剪子来要修剪,手是伸出去了,却怎样都没办法对准位置……
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抓着剪子的手抖得……不象话。
他没办法、没办法……
另一手早已把桌布抓得都皱了,仿佛要支撑着自身重量、仿佛不这样做就会跪下。
他低头,看着黯黑之中模糊难辨的桌布花样,那是他跟解语一起到市集挑选回来的。只是,那金线方格子中一朵又一朵蓝绿的花儿似都变成了赤色堇……那般艳红、红得刺痛他的眼睛。
他听见房中回荡着一声幼犬挫败般的呻吟,却不确定是自己的喉头挤出来的。
握不住剪子。
铿锵数声,剪子往下掉,在他的手背上划下浅浅的伤口。
血珠滑下来,真正将桌布上的花儿染成鲜红。
荒谬地,他觉得这样很好。有痛感,很好。
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已被冲击得浑身像石蜡般,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在乎那个男人了,但原来他还是会……该死的会、明显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