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书瘦小的身躯颤抖不已,他咬住嘴唇,眼中渗出泪水来,他知道自己可以喊人来,停止这场暴行。
晚了,已经晚了,兰草已经脏了,跟其他人一样,成了泥泞中的肮脏。
木板吱呀,脚步声远离,被压制在地上的兰草看着最后一丝希望离开,眼中的光影,彻底熄灭。
“疼!”
红鸯叫唤出声,江子书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模糊的脸又恢复成红鸯的模样,他连连抱歉,嘴唇颤抖。
他一边动,一边不停地呢喃那个名字。
纱帘吹拂,卷走一袭缠绵。
门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点打在舱板上,发出“滴答滴答”声。
烛火明明灭灭,照得房间中所有物什的影子都在晃荡,屋子里只有元阳一人。
“造孽,造孽。”
他的神情颇为羞郝。
神仙的‘耳聪’,实在太难为他了。
男子的喘息和女子的呜咽不断传入他的耳帘,元阳越不想听,便越是听得分清,仿若这般风流韵事就在他身旁进行着一般。
清心寡欲千年,突然听到这般声响,罪过,罪过。
夜色又正好,海风夹杂雨点的意境又美妙,元阳忍不住想起从前的岁月,诗意于胸腔中晃荡。
“晚来鸳鸯相对”
元阳翘起嘴唇,兀然兴奋起来。
有那么点儿意思,有那么点儿靡艳意思!
“晚来鸳鸯相对,长笛拨液池,竞相,竟相,春水千层浪!”
红衣人作完这一段,在心中给自己喝彩,眉宇间染上一股醉意,向身后转去,想把这词写下来。
这一转,嘴角的笑意便僵住了。
妖君竟站在他身后!
那人不动声色,面纱之下的眼睛似乎在凝视着他。
“你何时站在这里的!”元阳被吓得一激灵,整个人慌张起来。
糟糕,糟糕,他好不容易在妖君面前树起的正直风度,算是土崩瓦解一场空了!
窗外的雨逐渐变大,“啪嗒啪嗒”得打在舱房四壁。
末y向他逼近,身上的香味逐渐包裹住元阳。
他往前一步,元阳便退后一步,直到元阳的后背都抵到柜子处,末y才堪堪停止动作。
“长笛拨液池?”
“误会,误会。”
“春水千层浪?”
“妖君……”
元阳这厢要钻地洞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破墙而走。
末y伸出手,突然向元阳的脸袭去,元阳措手不及,紧张地闭上眼睛。
谁知下一瞬,末y的手偏移,从元阳的脸颊擦过,往后伸,拿下柜子上的司命星盘。
一股微风刮过元阳的脸颊,他有点儿怔愣。
“好词。”
如泉的嗓音倾泻,末y拿着司命星盘朝他靠近。
“希望有朝一日,仙君也可体会到这词中的妙境。”
而后他又抽离开身子,留元阳一人在墙角。
雨水从纱窗处迸jian进来,渗透凉意,腥潮的海风从缝隙中穿进舱房。
元阳伸出手抹了抹自己僵硬的脸。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那面纱后有笑意。
而且不怀好意。
第14章第六只鸟
昨夜没关窗,风夹着雨往舱房里吹,屋子里一阵shi热,里面一层窗纸都被吹卷了边,在风中直晃荡。
元阳刚起身,只觉脑袋突突作痛,仿若夜里被人打了几个巴掌在头上。
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腿绕在人家妖君的膝盖上,赶忙收了回来。
偌大一张床,他是怎么从床边儿直接滚到妖君身上的?
元阳合起掌。罪过,罪过。
与他放荡不羁的睡姿相反,妖君的睡姿极其端正,元阳伸出手在面纱前晃了晃,没动静,看来没醒。
他披起朱袍,从床榻上下来,外头的雨已然停了,窗扣在风中摇晃,发出“哒哒“声,他从窗口伸出头,舱板上的盆栽摇曳细枝,滴落着昨夜的雨珠。
海色一望无际,青翠不失shi润。
“吱呀,吱呀”
元阳看着矮老板从底下走过,头上稀疏的毛发贴在那颗圆润的大脑袋上。
矮老板正小心翼翼地在潮shi的木板上行走。
不知名的海鸟从头顶上盘旋而过,空中掠影,留下一连串尖锐的啼叫。
走动时,膝盖因潮shi而发酸,发出年久失修的“嘎达”声,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矮老板,他已
然老去。
这副身子骨如此不禁用,怕还是年幼时受了过多糟蹋。
矮老板不管这些,钱,他只需要更多的钱。
楼道里很y暗,只有些许光芒从舱壁高处的小窗户中透过,灰尘于光线处沉浮,矮老板挥了挥手,眯着眼睛、佝偻身子向下走。
神鸟,神鸟。
似乎有股力量,一直牵扯住他,让他在这y暗中一边恐惧,一边癫狂,摇摇晃晃地向那神鸟之所靠近。
青铜门逐渐在长链的拉动中旋转开,绿水摇曳的声音侵入他的神识,那波浪仿佛生在了他的脑海,在其中激荡,摇晃……
摇晃到从前。
“哈哈哈,你看,多好笑!“周围爆发出尖叫的笑声。
一群孩子将他围绕住,猛得将他的头摁入那水缸,发霉的水于挣扎中钻入他的眼、耳、鼻,他的喉结不断地抖动,快要窒息的恐惧席卷全身。
那些人抓住他的头发,摁下去,扯上来,摁下去,扯上来……直到他的意识逐渐迷离,脸上被腐臭的水藓沾黏。
他们玩腻了,便把他摔在地上,一人一脚地踢着。
“田三庆,你个丑八怪,臭矮佬儿,叫你偷钱,叫你偷钱!“
“你不是喜欢钱么,给你给你!“
那群孩子将铜钱当成攻击的工具,一枚一枚用力地甩在田三庆的脸上、眼睛上。
带着泥泞的靴子用力地踢着他的肚子,他的骨头好似被碾碎,整个身子都在泥水中翻滚、蜷缩,鼻子中不断有血流淌出,滴落在脏泥地上,染成深色的腥红。
有个人将靴子悬在他的脸上,重重地踩下,尖锐的硬物从天而降,刺痛感瞬间席上他的侧脸。
一下,两下,三下!
他就像条狗一样,任由别人踩踏,侧脸挤压成瘪状,骨骼在一次次震荡中发出可怕的响声,血液在泥泞中蔓延……
田三庆已经麻木了,直到那些人离开,他的眼睛都死板地睁大。他挣扎着坐起身子,浑身抽搐了几阵,而后在嘴角挤出些古怪的笑意。
钱,铜钱……
他小心翼翼地拨弄泥土,把洒落的铜钱一枚一枚捡起,认真地擦干净,而后哈口气,塞入怀中。
除了钱,其他不重要。
这个理念,在一次次疼痛中烙到田三庆的血r_ou_中,伴随着他从贫穷,偷窃,一直到暴富。又有谁能想到,他这个矮佬儿丑八怪,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浔阳的首富。
他穿上华袍,套上玉扳指,披上全浔阳最奢贵的大氅,也在自己的脸上罩盖最虚假的笑容。
田三庆从未想过要去寻仇,恶,自是无处不在的,他何故要浪费钱和ji,ng力。
若是要寻开心,他大可以对自己手底下的仆人拳打脚踢,他们永远不会反抗,为了钱,甚至会在边挨打边发出阵阵叫好声。譬如那新来的掌柜张甫天,那么高的个子,还不是任由他作弄。
田三庆喜欢看他们像条狗一样趴在自己身下,一边觊觎他的铜钱一边惧怕他的权势。他最为欣赏的,就是他们那懦弱、不甘而又惊恐的脸。
有天,他去官王府作客,惊喜地在众人中,发现了一张懦弱而颤抖的脸,是个丫鬟,名叫兰草。
他想买回来玩玩儿。
可谁曾想,这个兰草,竟然摆出嘴脸来,说什么不屑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宁愿上吊也不要作他的妾。王爷说和,田三庆表面上挂住笑脸,心中却开始翻腾一股难以自抑的反胃感。
他平生最瞧不起这种自命清高,明明只是泥地中的人,凭什么还想着选择,仿若他们还有选择似的。
后来,他找了几个男人,给了这位自命清高的丫鬟一次彻底的教训,心里才逐渐舒坦下来。
可不久后,那股强烈的反胃感又再次出现了。官王府被抄家后,张甫天带回来两个少年孩子,一个叫夜,一个叫月。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的身份,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知会了官府。官府中的人说,这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叫夜,小的那个叫月,两人只能杀一个。因为小的那个,是圣上风流事留下的亲生骨r_ou_。
田三庆揣着情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位少年孩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一台兄友弟恭的戏,张甫天更是个傻的,竟然用自己的钱去供养这两个毫不相关的白蛆虫。
叫月的弟弟皮囊较优,成天拿着一把木剑在手里挥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七善阁请了个新打手;叫夜的兄长较高,沉默寡言,成天板着个脸活像别人差他二万五,只有弟弟在身旁的时候,才微微露出点笑。两人像连体双胞胎般不分离,衣、食、住、行,俱在一处。
田三庆在心内嗤笑。
他倒是要看看,落水的凤凰,是个怎样的活法!
几天后,官衙的人来了,包围住那两个少年孩子的房间,大叫着让年长的那个出来受刑。
田三庆慵懒地坐在木凳上冷眼旁观,让一旁颤抖不止的张甫天给自己按摩肩膀,他一边抽着水烟,一边摩挲扳指。
一扇纸门之内,有瓷器碎裂的声响,有少年的喊叫声,不绝于耳,不知道在激烈地争执些什么,那些拿着刀剑的官爷们似乎害怕误伤,不想硬来,只是站在门外等候着,直到门内的声音逐渐安息。
脚步声靠近木门,“吱呀”一声,木门终于被推开。
田三庆眼中迸发惊人的光芒,他翘首以待,他期待着,因为他坚信,这个世上没有所谓的和美,面对选择,只有肮脏的孩子才能拿到糖。
官爷们大声喝道:“你便是朝廷命犯官王爷那在逃的大儿子,官夜么!“
那人手中紧紧抓着木剑,平淡无澜地说道:“自然是的!”
“好!”
坐在位置上的田三庆突然站起身,整张脸高兴地发红,大力地鼓起掌,“我作证,我作证,这人就是官王爷的亲生儿子,官大公子!“
他发癫般地狂笑,似乎眼眶中都快被笑出眼泪水来。
“咳咳咳!“
田三庆还在大笑,身子随之晃动,眼前却不再是喧闹的店铺,而是y冷的琉璃房,他正滑稽地趴在琉璃地上,所及之处一片y凉。
绿水晃荡,大面积的水泡往上翻滚,纠缠的黑漆黑羽毛向上浮动,白色的小虫于血r_ou_中蠕动。羽毛在琉璃地面之下的池子中浮现,又沉没,往复来回,形成一种诡异的韵律。
怪物感觉到琉璃面上有人的存在,突然兴奋起来,它疾速地在水中穿梭、荡漾、游动,不断有水珠迸jian到琉璃面上。
田三庆反应过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自己的整个脸贴到地面,想一探清楚里面到底还有什么东西。
这神鸟到底吃什么玩意儿!
他在冰冷的琉璃面上爬动,随着羽毛的飘动而挪动,压迫在地面上的膝盖骨发出脆响。
羽毛,黑色的羽毛,为什么只有无边无际的羽毛?
突然,青铜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矮老板,你到底在作甚么!”低沉洪亮的嗓音在门口炸起。
专注于绿水的田三庆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而后才堪堪转过头去。
原来是船主。
田三庆松了口气。
“田三庆,这地方不是你随便就能进来的,你是逼官某将你赶下船么!”
田三庆看着朝他走来的船主,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他干脆直接坐到地面上,挑眼轻嗤。
“官二老爷……哦,不不不,官大老爷,何苦呢!“
此言如同惊天霹雳,将正在走动的船主劈得定在原处,他脸色忽变,嘴唇忍不住猛烈地颤抖。
“你叫我什么?”
“大老爷啊,你不会真以为在下真的傻到记错你们兄弟俩的脸吧?怎么可能!在下只是十分欣赏大老爷这般恶臭的性子,于是顺手救了一条命罢了。”
田三庆在脸上挤出可怕的笑容,所有的褶子都仿佛在嘲笑对面颤抖的船主。
“欸,本不想再提的。”
第15章第七只鸟
浪摇长棹,心境闲,云水间木屑三千。
元阳埋头,仔细地摩挲手中的木料,任由肩上斜披的朱袍滑落。
木头表面尽是凹凸不平的褶痕,他拿起刻刀小心地刮走倒刺。
刻刀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在元阳流畅的手法中灵活旋转。晃动的手、刀的刃和木头的碎屑混在一处,像闪电穿梭云间。那些刨花锯末洋洋洒洒飘落,于海风吹荡中微微于木板上迁挪。
兀然,一阵细簌。掉落的朱袍重新被披上元阳的肩。
“妖君起了?”
末y身上的香味已然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神识,元阳哪里还需要转头。
“你在刻什么?”妖君微微弯下腰,高大的身影直接将仙君整个人罩住,乌丝垂落在元阳的脖颈处,稍稍陷入朱袍。
元阳闻声而动,忍不住抬起头,却是不小心撞着妖君的下巴,连连道歉。
他摊开手心已然只剩下巴掌大的木料,放到末y的眼前,虽然模样粗糙,却已成形。
“这是……新月?”
“对,船主让刻的。”元阳收回自己的手,“看来这位老爷着实钟爱新月,琉璃顶上的、红鸯房中的,俱是这般模样的新月。”
元阳站起身,披在肩上的朱袍不慎又开始往下滑,末y伸出手堪堪扶住,勾起衣袍领重新覆上元阳的肩。
风吹拂进屋,屋子里人影梭动,竹帘在摇曳中“啪嗒啪嗒”作响。
不远处的舱房,却全然是“哗啦”的水声。
木桶中水温正好,提前滴入水的香油在蒸腾中散发安抚人心的芬芳,雾气飘渺,罩得人眼恍惚。
舱房的木壁上,斜斜挂着一把展开的扇子,扇面一个大大的水墨“兰”字。
沈子书放下手中的木舀,直接用手捋起温水,浸润自己的身子。乌发散乱,水珠划落过他的脖颈,顺延锁骨流淌而下,在白皙的皮肤上盘旋、滑动。流水般的青丝垂落,发尾不可避及地垂落到水中,shi润地纠缠在一起,而后在水面漂浮。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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