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失子的女人不在少数,万贵妃数次阖宫搜罗,查探漏网之鱼,小皇子几度危在旦夕,皆是这些从前勾心斗角的女人们团结起来左右腾挪遮掩才将小皇子保下来,为他取名“唐佑珠”。
期盼着老天有眼,保佑这独独的一颗遗珠平安顺遂,且看日后万氏落得怎样的下场。
唐佑珠是张公公用米粉喂养长大,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困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闷坏了可怎么是好?张公公日夜为此忧心。
那一日,万贵妃发了好大的脾气,皆因教坊司歌舞伎楼心月和侍卫苟且,生下一个粉嘟嘟的奶娃娃。
教坊司掌事心慈,悄悄喂养着这个小婴儿,万料不到一向对乐舞不上心的万贵妃却忽然到访,纸包不住火,侍卫被当场杖毙。
万贵妃掐住小婴儿举高,长长的护甲险些划破婴儿的脸颊,抬手准备将他摔死在楼心月面前。
楼心月护子心切,扑上去要接住自己的孩子,被宫人按倒在地,挣扎间一头磕在石上,血jian了万贵妃一身,万贵妃心下嫌恶,随手将娃娃扔给近旁的宫人,吩咐将他扔进护城河里淹死。
奶娃娃尚不知自己的命运,对着宫人笑得可喜,这宫人一时心软,用小篮将娃娃装了,顺着河水漂出去,单看他的造化了。
是可怜这娃娃也好,是为了给小皇子找个伴也好,不管怎么说,张公公捞起篮子的时候,到底救下了这娃娃的命,因这娃娃颈上挂着一块玉,便叫他作“玉儿”了。
彼时唐佑珠只有三岁,看见公公带回来一个小娃娃,高兴得不得了,一刻也不肯撒手,张公公见他高兴,也就随他去了,七年的时间眨眨眼就过去了。
张公公在这宫里待了四十多年,犄角旮旯芝麻粒大小的地方他都早已了然于胸,夜里避开值更的守卫悄悄带唐佑珠出去透透气,这算是多年的老习惯了,唐佑珠却忽然不肯去了。
张公公以为是少年厌倦了,便哄着他说:“小主子,可是花园的景致看厌烦了?过几日,老奴再带小主子走远些吧。”
唐佑珠摇头,看着睡着的玉儿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闷声问一句:“为什么玉儿不可以出去?他要在这黑黢黢的屋子里待到什么时候?”
张公公一时无话,下定了决心后,张公公跪在唐佑珠面前,任小小少年怎么搀扶都不肯起身:“小主子愿不愿意当皇帝?”
唐佑珠根本听不明白:“皇帝是什么?”
“皇帝是一个人,皇帝不管说什么,天下的人都要听,皇帝不管想要做什么,天下的人也都要帮他做。小主子可愿意?”
唐佑珠想了又想,还是问出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当了皇帝就可以带玉儿出去玩吗?”
张公公眼里有些晦涩难明,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是,小主子当了皇帝,想做什么都可以。”
唐佑珠很高兴:“那很好啊,我要当皇帝,带玉儿出去玩。”
“好,小主子须牢记,当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想要当皇帝,小主子办得到吗?”
唐佑珠看向玉儿:“玉儿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玉儿也不可以。如果小主子办不到,这辈子就不要再想带玉儿出去了,玉儿会在这黑黢黢的屋子里待一辈子。”
唐佑珠很为难。
玉儿是自己一口米粉一口米粉喂养长大的,玉儿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自己教的,玉儿走出去的第一个步子也是自己的搀着的,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可以告诉玉儿的。
可是现在公公说,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当皇帝,也不可以告诉玉儿,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抬头看着这黑黢黢的屋子,寸方之地,一片漆黑,豆大的烛火便是全部的光明,玉儿真的要在这个黑屋里待一辈子吗?
不要!绝对不要!
“公公,我答应你,公公说什么,我都听。”
张公公松了口气:“小主子,往后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不要吵着玉儿睡觉,且出去听老奴慢慢说。”
张公公幼时本就是先帝侍读,又浸y宫中多年,这大半辈子所见所思之事,一点一滴不遗余力尽皆授予了唐佑珠,他们所等待的,不过是一线机会,一线让明珠出世的机会。
至于玉儿,心里寻思着这孩子今后的命运,张公公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唐佑珠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着,说到后来止不住哈欠连天,玉郎乖巧地拍拍他的背:“珠儿哥哥可是累了?快歇歇吧,玉儿给你唱曲儿听。”
玉儿轻声唱起张公公从教坊司偷偷学来的那些曲子,《粉红莲》《多情郎》《鱼水谣》《四张机》……
到底流着楼心月的血,张公公唱起来毫无情致的曲子,玉儿却唱得婉转多情,就像今夜月光下的那一抹湖水,唐佑珠听得耳根子都软了,浑身熨帖舒爽。
他因为困意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玉儿,你唱得真好听,若是哪一r,i你不唱了,我定要睡不着。”
这一日却很快到来。
宪宗晨起,宫人如常伺候他梳洗装扮,不小心勾起几缕银发,满屋子的宫人受了惊吓,跪倒一片,宪宗自个儿却不当回事,只手指拈着白发把玩,半是戏谑半是心酸。
“眼看着我就要老了,却仍是没有子嗣啊……”
张公公远远跪着,这一句话却似惊雷一般劈在他的脑门,他一鼓作气跪到宪宗跟前:“陛下!您是有子嗣的啊!”
宪宗这一日用尽了他此生全部的自制力才顺利上完朝,批完折子,理完政事,打发完伺候的宫人,子时三刻,小小的唐佑珠第一次踏进了明华殿。
他明白老泪纵横抱住自己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哦不,父皇,因此即便他觉得这人闻起来没有玉儿香,他也并没有挣脱,唐佑珠有些呆呆的,小小的心里满满装的全是玉儿。
玉儿此刻可安睡?玉儿今夜会唱什么曲子?下次回小黑屋的时候要给玉儿带什么礼物?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当皇帝带玉儿出来玩?
宪宗搂着唐佑珠哭了一夜,唐佑珠因此片刻不得脱身。
早朝的时候,宪宗仍是舍不得撒手,着人将唐佑珠好生收拾了一番,先是昭告文武百官自己得上天垂怜,尚有子嗣在人间,随后不顾满朝哗然,下诏封唐佑珠为太子,入主东宫。
宛如一颗惊雷炸在这深宫,万贵妃首先发了疯,几乎拆了庆德宫,又撒泼耍横闯进明华殿,差点顺手拆了宪宗的骨头。
旁的事,念在往日情分,宪宗皆可以忍让,可太子之事,便是万氏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退让分毫,说着还真拿起一把刀递到万氏手上,闭着眼等她给自己一刀。
万氏气疯了,风卷芦苇一般又带着宫人旋回了庆德宫。
不出半个时辰,张公公吞金自杀,太子中毒垂危。
此事终于惊动了周太后,也是唐佑珠命不该绝,栖竹峰的毒王可巧在京城小住,太后火速着人将毒王请到了东宫。
唐佑珠悠悠转醒,唇上一片淡青。
尚未回过神来,被周太后一把搂在怀里,“心肝r_ou_”地叫着,周太后动了怒:“从今天开始,太子住在我慈宁宫,倒是要看看,谁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动哀家贤孙的一根头发!”
有周太后护着,唐佑珠捡回了一条命,听闻张公公的死讯,唐佑珠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眼泪却默默流下来。
宪宗是自己的父皇,周太后是自己的奶奶,万贵妃想要自己死,李丞相暗地里拥立忠王……张公公告诉过唐佑珠很多很多事情,也告诉过自己他一定会死。
张公公唯一没有告诉他的是,在唐佑珠离开密室的那一日,张公公留在密室的食物,每一样都有剧毒。
第35章长命女
唐佑珠在慈宁宫养了三天才能勉强起身,当夜便赶来密室看玉儿。
昏暗的烛光下,密室里一片狼藉,一地的食物残渣旁躺着几只死老鼠,传来阵阵怪味,玉儿躺在地上,浑身无一点活气。
唐佑珠心慌得控制不住,打着哆嗦去搀玉儿,声音抖得可怜:“玉儿,玉儿,吐出来,快吐出来……”边说边去抠玉儿的喉咙。
玉儿被他折腾得回了神,虚弱至极:“珠儿哥哥……你回来了……”
唐佑珠哗啦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玉儿,快吐出来,吃的东西,快吐出来……”
玉儿惨白着脸勉强扯出一个笑:“玉儿什么都没吃……珠儿哥哥不回来,玉儿吃不下……”
搂着怀里悠悠转醒的人儿,又看着近旁死透了的老鼠,唐佑珠心里似是寒冰千重又被人浇上滚烫的热水,一时间乍悲乍喜,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肢体紧紧缠绕在玉儿身上,感受着怀里渐渐回转的体温,这才勉强撑起ji,ng神,掏出偷藏的奶酪,自己含了一口在嘴里,然后对着玉儿的小嘴喂过去。
三日里未进饮食,玉儿口唇干裂,唐佑珠便一边喂着奶酪,一边伸出舌头润shi玉儿的嘴唇。
好歹哺了些食物,玉儿气息见稳,唐佑珠也耽搁了这么些时辰,再不回去恐宫里生事。
他紧紧搂着玉儿,不停地叮咛:“玉儿,从今往后,不是我拿给你的东西不许吃,不是我拿给你的水不许喝,不是我亲自来,不许跟任何人走,好好活着,等着我,记住了吗?”
玉儿饿得脑子发昏,唐佑珠的话他却听得分明,乖巧地点头:“玉儿记住了,珠儿哥哥放心……”
唐佑珠紧了紧胳膊,亲亲玉儿的额头:“等我。”
谁也不知道少年的心志曾发生怎样的转变,许是跟着张公公出密室的那一刻,他便再也不是懵懂天真的少年。
他懂得在什么样的人面前温柔乖巧,懂得在什么样的人面前疾言厉色,懂得什么时候要示弱撒娇,懂得什么时候要亮出獠牙。
深宫重院,唐佑珠的分寸却半点不错,太子的位子坐得固若金汤,太后恩宠日盛,宪宗青睐有加,如此,对付一个万贵妃并不显得多么艰难。
只是偌大的东宫少了玉儿的歌声,唐佑珠日日难眠,心性日益暴戾起来,戾气受不住便溜去密室,听一听玉儿的歌声,才算有一丝人气。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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