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厅堂只余酆如归、姜无岐、薛涉、虞闻风、穆净及其书童。
穆净令书童去看着大门,而后便开口道:“我共计花费了四个时辰,在锐州不同之处,问了五十四人,我今日便书信于程知县,请他上禀于监察御史。”
“那便劳烦穆公子了。”酆如归苦笑道,“我与无岐虽是将这许多的女子救了出来,但现下街上满是巡逻的衙役,城门明日必定不会开,要将女子转移出锐州太过艰难,只能少数少数地转移,望监察御史能早日将刘知州弹劾了去罢。”
穆净颔首,又问道:“不知是何处走漏了风声?”
“走动的人多了,自是容易惹人注意,希望那些女子当中并无内j,i,an罢。”酆如归言罢,便依偎在姜无岐怀中,不再言语。
四人在厅堂过了一夜,天亮时分,由姜无岐出了锐州城去,另觅住处。
那锐州城城门果真紧闭,但于姜无岐自然无碍。
姜无岐在锐州城外的一小镇上找了十处客栈,才回了锐州城去。
当夜,酆如归与姜无岐漏夜将五位女子送了出去。
男女授受不亲,但这些女子都是有见识的,并不拘泥于礼教,由酆如归、姜无岐一一飞身抱了出去。
为了万全,他们一夜仅仅转移五位女子,并驾上马车前往小镇的客栈。
花费五夜,他们才将所有三十七位女子转移了出去,其中最后一夜一共转移了七位女子。
为了确保三十七位女子安然无恙,酆如归、姜无岐以及虞闻风亦留于了小镇。
至此,锐州城仅有薛涉、穆净及其书童。
即便穆净是选了不同之处,问询了五十四人的,但有一目盲公子在四处打听冥婚之事的传闻未多久便流传了开来。
故而,穆净再也出不得门,终日待在薛涉的住处。
穆净照常看诊,但却不敢再在明里暗里地向女病患们传递冥婚该当废除的思想。
唐暖以及三位女先生编纂的小册子被一妇人的相公发现了,相公立刻向刘知州告发。
不知怎地,刘知州在五日后,查到了编纂小册子的其中一人便是唐暖。
刘知州带人叩开了唐暖夫家的家门,唐暖的相公心中担忧唐暖安危,面上却是冷淡地道:“我已然将唐氏休弃了,我如今压根不知她身在何处,亦不知她在做何事。”
他又拿出了休书,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刘知州瞧了瞧休书,表面上带人离开了,暗地里却命人看住了唐暖相公。
但唐暖却一直不知所踪,过去半月,都未同将其休弃的相公联系。
那被劫走的女子亦完全不知所踪。
刘知州气恼得失眠了三月有余,等来的不是手下传来的喜讯,而是噩耗。
他遭到弹劾,被削去了官职,且下了大狱。
又半月,他被斩首示众。
仅比被他判刑的虞夫人晚上十日。
他素来不得民心,死前窜入眼中的观客不是窃窃私语,便是面无表情。
酆如归等一众人亦在观客之中,亲眼瞧见刘知州头颅落地,鲜血流淌,唐暖激动得双目盈泪。
她正抹着泪,却猝然听见身边的薛涉道:“阿暖,我们一道去放纸鸢可好?”
她吃了一惊,侧首望向薛涉,薛涉的声音有些打颤:“阿晚曾与我提及过你甚是喜欢放纸鸢,她过世之后,我与自己约定倘若我为她报了仇,便与你一道去放纸鸢,而今这仇近乎仰仗于酆姑娘以及姜道长,但曾害过她之人总算是罪有应得,已是圆满。”
薛涉出身于微末,唐晚过世之时,他不过是一小小的学徒,费了足有五年的功夫,他的医馆方才开张,又费了四年的功夫,邀他出诊的富贵人家才多了起来。
他在锐州蛰伏多年,原是计划慢慢地接近刘知州,待有一天能为刘知州诊治之时,将刘知州斩于手下。
而今他无法手刃仇敌,但刘知州能早些下无间地狱去,亦是他之所愿。
仅凭他自己,那刘知州不知还有多少的好日子可过。
刘知州坏事做尽,定然会下无间地狱去。
唐暖闻言,不知该如何言语。
薛涉误以为唐暖质疑他撒谎,将唐晚说与他的关于唐暖的趣事讲了。
却原来薛涉便是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姐夫么?
唐暖突地忆起了姐姐为她浸于井水当中的那一串又黑又紫又大的葡萄,后来那葡萄的汁水被踩了一地,再后来,要喂她吃葡萄的姐姐永永远远地离开了她,她没有姐姐了。
她收起思绪,一口应下:“姐夫,我们一道去放纸鸢罢。”
薛涉听唐暖唤他为姐夫,双目泛泪:“要是明日是晴天便好了。”
明日当真是一个大晴天,薛涉与唐暖一道去放了纸鸢,又聊了会儿唐晚,俩人便散了。
唐暖放过纸鸢便回了夫家去,他的相公正与一双儿女玩耍,一见她便将她抱在了怀中,似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唐暖玩笑道:“你我分别近四月,你可有旁的心仪的女子?”
她相公立即摇首道:“自从迎你过门,我便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旁的女子半分。”
“你若是敢正眼瞧旁的女子半分,我要你何用?”唐暖说罢这一句,便被她相公堵住了双唇。
夫妇俩人一人一手分别捂住一双儿女的双目,便沉溺于久违的亲吻中了。
薛涉与唐暖放过纸鸢的隔日,却是下起了细碎的小雪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愈发大了,戌时一刻,有一人下了马车踏雪而来。
他叩开了医馆的门,与来开门的薛涉道:“穆净在里头么?”
薛涉警惕地道:“我不识得穆净。”
他无法,表明了身份:“我唤作程桐,乃是金ji县的知县,我来接穆净回家。”
眼前这人便是帮助弹劾了刘知州的程知县?
薛涉有些怀疑,倘若他真是程知县,他与穆净的关系未免太好了些罢,不然何至于要雪夜赶来。
里头的穆净正在与酆如归、姜无岐一起饮茶,他自从目盲之后,耳力敏锐,听出程桐的声音,便扬声道:“薛大夫,劳烦你将程知县请进来罢。”
程桐径直走到穆净面前,将穆净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见穆净无恙,便将穆净拥住了。
姜无岐见状,并未觉得异样,只道他们实乃一对好友。
但酆如归却是看出了薛涉与程桐之间流转的暧昧,遂笑吟吟地道:“恭喜两位。”
姜无岐不明所以地望住了酆如归,酆如归便解释道:“你没瞧出来他们在一块儿了么?”
程桐曾瞧见过穆净向酆如归求亲,当时他对穆净并不上心,可现下他已与穆净成就了好事,见穆净与酆如归饮茶,心中分明知晓酆如归对穆净无意,但仍是顿生不悦。
他炫耀地道:“我已与穆净定情了。”
酆如归一把握住姜无岐的手,抿唇笑道:“我与无岐已定下婚约了。”
程桐不服气地道:“我已吻过穆净了。”
酆如归揉捏着姜无岐的手道:“我不但吻过无岐了,还与无岐日日同榻而眠。”
程桐不假思索地道:“我已与穆净行过云雨了。”
酆如归哑然,这一场较量显然是他输了。
程桐较自己年幼,可素来稳重,从未这般幼稚过。
穆净又想笑,又害羞,但因他已有三月又十九日未曾见过程桐了,着实舍不得将程桐推开。
程桐本是想当即将穆净带回金ji镇的,但赢了酆如归,他便快活了些,不忙着回金ji镇,而是想法子在酆如归面前显摆。
在锐州滞留了三日,穆净与程桐才坐上了返回金ji镇的马车。
酆如归与姜无岐亦在祭拜过虞姑娘后,出了锐州。
又一月半,锐州的新任知州上任,其人三十出头,爱妻如命,他上任前曾听闻过锐州冥婚的恶习,便下大力气整顿。
可这冥婚恶习并非短时间能彻底根除的,虽然几乎无人再行冥婚,但不少人仍旧认为冥婚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女子更是生来便较男子低上一等。
值得庆幸的是愈来愈多的女子愿意,并且能够来女子书院念书了,绣坊亦开张了。
四年后,酆如归与姜无岐又回到了锐州,锐州已换了景象,街上见到的女子无一是唯唯诺诺的模样,锐州城内多了数家女子书院,大多女子能与男子一般念书识字。
天亮了。
第140章:番外四·中秋
中秋当夜,二公子正坐于庭院中的一张藤椅上纳凉,他面无表情,四肢紧绷,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衫,这衣衫松松垮垮着,裸露出了他大半的锁骨。
他左侧立着一个侍女,侍女为他扇着扇子,他的右侧则是一张矮几,这矮几上放着三只月饼以及一些点心。
已是月上中天,却无人理会于他,中秋分明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竟是形影相吊,唯一能让他觉得有过节氛围的惟有那三只月饼,然而他却全无食用的兴致。
一月又十日前,他断袖之事不知为何被他父亲知晓了,父亲立即着人为他安排亲事,他却屡屡拒绝,父亲大为光火,下了最后通牒与他,明日便是期限之日了。
他已确认自己无法对女子产生情爱,故而是决计无法如父亲所愿的一般娶妻生子的。
他准备明日向父亲跪求让父亲能应允他不必娶妻生子。
父亲素来疼爱于他,想来即便心中不悦,亦会勉强应允的罢?
思及此,他的心情总算好了些,便拈起一只月饼咬上了一口。
这月饼乃是豆沙馅的,并不会过于甜腻。
他喜爱点心,是以,吃罢这只月饼当即神态舒展,ji,ng神松弛。
他方要去吃第二只,手伸到半途,却又收了回来。
这三只月饼是他特意向京城中的一家月饼铺子预定的,若不是提前三月预定是必然拿不到的。
他今日一早拿到月饼之时,格外兴奋,望能以这月饼讨好父亲,然而,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年年与他一道过中秋的父亲今日却不曾在他眼前露过面。
他的愿望落了空,非但父亲,连母亲都不愿见他。
他仰起首来,望着悬挂于空的满月,登时觉得口中尽是苦味。
他方才吃的明明是豆沙馅的月饼,为何会有苦味?
他屏退侍女,自己独坐于藤椅之上,从戌时至子时,终是一点一点地将全数的吃食用干净了。
从头到尾,他的周遭都静悄悄的,使他生出了这偌大的天下仅有他一人的错觉。
——不,这偌大的天下确实只有他一人罢,不然为何无人理会于他?
他抚着被撑得圆鼓鼓的小腹,这小腹里头装的尽数是他喜爱的吃食——豆沙月饼、椰蓉月饼、五仁月饼、栗子酥、绿豆饼、椰汁西米糕、蟹r_ou_虾饺以及糯米ji。
其中蟹r_ou_虾饺与糯米ji已凉透了,滋味难言,全不及平日他所食的热乎乎的味道。
他命人备了这许多的吃食,原本是打算与父亲、母亲一道用的。
可惜,这些全数落入了他一人腹中。
他端起了明前龙井来饮,这明前龙井亦已凉透,一涌下咽喉,他便本能地打了一个寒颤。
好冷,好冷,好冷……
爹爹我好冷呀……
娘亲我好冷呀……
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挤在那藤椅上,瞧来像是遭人遗弃了。
忽而,他的小腹发起了疼来,疼得他霎时泌出了一层冷汗。
分明是中秋,他却直觉得自己吐出的气息白白的一片——一如隆冬。
紧接着,小腹又翻腾了起来,他猛地侧过身去,呕吐了出来。
呕吐尚不足够,他又疼得在地面打起了滚来。
寂寥的夜,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己是如何挣扎的,自己是如何喘息的,自己又是如何呕吐的……他连呼救的气力都没有,呕吐物更是好似卡住了喉咙,他不得不静待自己的情况好转。
不知过了多久,痛楚未有减缓,腹中空空如也,他将先前吃下的点心一一吐了出来,末了,仅能吐出一些酸水来。
喉咙疼得几乎要灼烧起来,可依然无人理会于他。
他张了张口,喉咙似要被撕裂了,他拼命地发出了声音来,可那声音小得可怕,又粗粝难当。
莫要说是父亲以及母亲了,连府中的奴仆都无法听见。
——又或者已经有人听见了,只不过无人关心他的死活罢了。
负面的情绪顿时将他包围了,他便在绝望当中,昏死了过去。
中秋次日,他从自己的呕吐物中转醒,一睁眼才知天即将要亮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望向最后的一点满月。
片晌后,满月逝去,金乌当空,终于有一小厮发现了他,将他扶了起来。
死而复生的感觉直教他几欲落泪,这天下并非仅留他一人。
小厮将他扶进卧房,扶上床榻,他躺下之后,命小厮前去请大夫,其后便期待着大夫过来为他诊治。
他的喉咙依然疼得厉害,但只消一副汤药入腹定然能恢复如初。
可大夫却迟迟没有出现,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现身的竟是他的父亲。
他委委屈屈地向着父亲撒娇道:“爹爹,你怎地这样晚才过来看望我?中秋都已过了。”
父亲却是冷着脸道:“为父已为你选好一大家闺秀了,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他试着去握父亲的手,居然被父亲躲过了。
父亲复又问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爹爹,我无法娶妻生子……”他努力地想让父亲理解自己,“我乃是个断袖,碰不得女子,我倘若娶妻,必定不能与她同房,那我不是平白祸害了她么?令她无辜守活寡。”
父亲的面色愈加冷硬了,父亲瞪着他,须臾之后,拂袖而去。
至此,父亲便不再理睬于他,父亲对于他多年的疼爱往事如烟。
一日,他打听到父亲在湖边饮酒作乐,遂疾步而去。
父亲一见到他,面色当即冷了下来,不屑地轻哼一声。
他毫不犹豫地跪下身去,向父亲乞求谅解。
父亲却是厉声道:“你若是不能娶妻生子,为父便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他面色苍白,被父亲一脚踹开。
父亲厌恶地道:“勿要搅了我的雅兴。”
——父亲已不在他面前自称为为父了。
——父亲不要他了。
他恐惧地抱住了父亲的双足,父亲却又将他一脚踹了出去。
他滚至河畔,浑身生疼,方要起身,无奈父亲步步紧逼。
父亲指了指深不见底的湖水道:“天地y阳,你若要混淆y阳,活着作甚?”
后来,他全然不知自己说了甚么,父亲又说了甚么,他只知自己沉入了湖水当中,湖水寒冷刺骨,再后来,他便没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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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无岐望了眼天上明亮的月盘,又低下首去翻阅自己的《通玄真经》。
今日乃是中秋,但中秋于他而言,并无多大的意义。
他的父母已然身死,他哪里有人可团圆的。
且父母素来嫌弃于他,年幼之时,嫌弃他缺少孩童的天真无邪;成年后,嫌弃他无趣得紧。
父母余下的孩子都要较他嘴甜,会哄人开心。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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