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彦平日里其实跟自家娘亲打交道的时间并不怎么多,游府不似其他人家那么多的规矩,不用晨昏定省,平日里也不在一起用膳,加之游彦生性洒脱肆意不受拘束,游老夫人也早已习惯如此,并不过问他的事情。
直到近两年游湛愈发不问世事,游彦被迫承担起游府的大小事之后,偶尔为了商议一些事情,母子二人之间的接触倒是多了起来。但游彦一直都很清楚,游老夫人与游湛并不相同,相对于游湛的离经叛道,她为人处世更为传统严谨,所以在她老人家眼里,对于游湛父子平日里许多的行事作风并不怎么满意,只是无法干涉而已。
游彦倒也能理解娘亲的想法,毕竟像她这种世族出身的千金小姐,从小至大言传身教的都是那些传统的诗书礼仪,游彦自然无法改变。既然娘亲并不干涉他的生活,他也会在面对她的时候适当收敛,也因此这么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不过这一次游彦却有那么一点的头疼,如若是关于他的事情又或者是府里其他的事都还好说,但这次却偏偏事关游礼,尤其是关系到游礼的婚事。
因着游湛与众不同的脾气秉性,游府到了游彦这一代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偏偏游俊还体弱多病,难堪大任,而游彦又是个这样的性格,还好游礼的出生,才让游老夫人有了新的寄托。因着游俊身体的缘故,游礼自幼就是在游老夫人膝下长大,游老夫人视之为游府未来的希望,从小就对这个唯一的孙子格外的重视,游礼的婚事在她眼里更关系到游府以后的绵延,所以更是关注的很。
原本游礼能与乐昌公主结亲,游老夫人格外的高兴,却没想到在她眼里天造地设的一门亲事居然也会被退亲,游彦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反正从那之后她老人家就把游礼的婚事看的格外的重。游礼已经不是第一次跟游彦诉苦,先前游彦替他解过围,但大概因为迟迟没有为游礼找到合适的亲事,游老夫人更为急迫起来,大抵是物极必反,因着游老夫人对此事实在是太过紧迫,反而让游礼苦不堪言。
其实游彦对于感情之事一向主张顺其自然,先前替游礼张罗婚事也是为了照顾游老夫人的感受,但经历过乐昌公主之事,游彦对此类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订亲之法便颇有微词,尤其现在游礼求到自己头上,总还是要与游老夫人好生谈谈。
游湛照例不在府里,游老夫人一个人在佛堂奉香,游彦遣了人前去禀报,自己候在外厅。游彦大概是生性狂妄,不信神佛,其实也不太理解为什么世人非要将自己的人生寄托于从未见过的存在上。但他也清楚,世人皆不相同,纵使他不相信,却也要尊重他人,更不会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出来。
游老夫人奉了香出来看见小儿子倒是惊讶的很,毕竟接连一段时间游彦都住在宫中,极少回到府里,却不成料想到今日游彦不仅回来,还专门到她院里来。
游彦上前扶了老夫人入座,又亲自倒了茶,面上笑的和缓:“娘亲近来身体可好?”
游老夫人点了点头,喝了口茶,缓缓道:“我身体一向好的很,不用挂念。”话落,她视线从游彦脸上扫过,“倒是你,看起来似乎又消瘦了些,是不是在宫中吃不惯?”
游彦挨着她坐了下来:“我不是一向这个体质,不管吃多少东西都看不到。前几日才找御医诊过脉,其实比以前要强得多。”
游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好,你大哥的身体你也知道,始终都不见好,能多活一日就算赚了一日,我也不敢多求,每日在佛前点上一炷香,只希望你跟殊文能够平安健康,我此生也就无憾了。”
“娘亲放心吧。”游彦劝慰道,“我先前问过御医,大哥现在的身体虽然痊愈困难,但也算平稳,只要多加注意,不会有什么大碍。至于我跟殊文,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游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道:“你今日回来,是有事找我?”
游彦应了一声,回过头朝着厅内的几个侍女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之后,才开口:“儿子听说前几日您往殊文房里送了两个侍女,其中一个当晚就睡到了殊文床上,给他吓了一大跳,一整夜都没睡安生。”
“殊文年纪也不算小了,就算婚事需要谨慎,但房里也总该有个妥帖的人照顾。”游老夫人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回桌上,抬眼看着游彦,“我知道殊文的婚事还涉及到朝中的一些问题,一时之间没那么容易安排,但这府中的事,我总能做的了主吧?”
“那您也总该事先问过殊文的意见才是,”游彦缓声道,“大半夜地睡得好好的,身边突然就多了个人在,若是受了惊吓,您老人家不是更加心疼。”
“他要是肯,我何至于如此自作主张?”游老夫人说着,伸手敲了下桌案,“别的人家的公子到了殊文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就算没有,房里大概也收了几房妾室,哪像殊文到现在还不通男女之事,越是如此,他的婚事岂不是越难结成?”
“就算是想让他通男女之事,也没有必要用这种办法,”游彦道,“游府几代人都没有收娶妾室的经历,难道娘亲您非要他破这个例?至于婚事,若是太过勉强,就算给他娶到了房里,他若是不喜欢,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人家姑娘都不过是互相耽搁而已。还不如就再等等,等到他遇见喜欢的,自然就想娶回来,到时候说不定还催着您快点给安排。”
“等到他喜欢的?”游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踪,她抬起头,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游彦,“当年我想给你娶妻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敷衍我的,倒后来呢,你倒是遇见了喜欢的,可是那个人你娶的回来吗?”
游彦万万没想到话题居然会引到自己身上,他与蔺策的事,在游府里一直是心知肚明却从来不会正式谈及的事情。游彦从来都是一个有主见的,长到今日就没有人能够干涉他的事情,尤其到了蔺策登基为帝,他成了这游府的实际上的担当,更没有人会敢过问。游彦一直以为,游老夫人不提,是已经默认,却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才发现,她心中还是藏着怨怼的。
游彦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如何选择有亏欠于他们,但在此事上并不想与她多争论,只是道:“殊文与我的情况毕竟不一样,我当年不肯娶妻是因为心有所属,您刚刚不也说了,他不过是不通情事。”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普天之下,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没有几个,娘亲不必担心。”
“殊文从小跟着你长大,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都在效仿你,你难道不知道?你怎么不知道,在这种事上他不会效仿你?”
“先前为他与公主订亲的时候他明明高兴的很,最后亲事未成,殊文还伤心了一场,所以他实际上还是想要娶妻生子的,只不过他接触不到什么人,所以不知道何为喜欢而已。”游彦道,“他的亲事我也一直在看,所以娘亲您也不必逼的他太急。”
“我逼的他太急?”游老夫人站起身,在房内转了半圈,才瞪着游彦,“你现在整日不在府里,你可知道他现在每日都跟那个,就是常常从宫里来为你传信的侍卫厮混在一起,你可知道我每每看见他们两个在花园里说话,就想起当年,当年你跟还未登基的当今圣上也是这般,那时我只以为你们是志同道合,私交甚好,谁能想到你们……你们居然……”
游老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因为一时疏忽,看着你走上歧途,难道还要看着自己的亲孙子,也走上那么一条错路吗?”她双眼通红地看着游彦,“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每每知道你进宫的消息,又或者当今圣上到府里来的消息,我心里是何种滋味?这算什么,我生的儿子,为什么都要这副样子?”
“娘亲……”
游彦刚要开口,就被游老夫人急切的打断:“你不要再劝阻我,也不要再跟我说什么那些随心所欲的道理,我当年没有管你,今日我不能不管殊文。你的事情我干涉不了,但是殊文的事,却不用你多言,他是你大哥大嫂唯一的儿子,是我们游府唯一的血脉,你自己愿意走什么样的路,我们不能过问,但是如果殊文变得跟你一样,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怎么跟你大哥交待?又怎么跟游府的列祖列宗交待?”
游老夫人看着他,眼泪从眼里汹涌而出:“我知道你,很多事情都不甚在意,那是不是连你兄长的性命,连游府的列祖列宗也入不了你的眼?”
第70章
游彦此生像如此挫败的时候屈指可数,他一向自负,自觉巧言善辩,在与人争辩之时永远不会占据下风,但在此刻他才清楚,不管他如何擅长口舌争辩,也无法让人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
尤其在游礼的事上,他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游老夫人,毕竟他们有着不同的立场,看待问题的角度也都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游礼能够好。
也正是因为如此,让游彦陷入了少有的迷茫,他第一次质疑自己的观点,质疑自己一贯所主张的那套教育的方法是否适合游礼。
归根结底,游礼并不是他游彦,他自己一生随心所欲,肆意畅快,包括在面对与蔺策的感情上,事事由心,不会有丝毫的犹豫。那是因为他生性通透,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当下每一个选择都是最适合自己的,不管何时他都绝不会后悔,无论最后发生什么,他都能够承担自己当日的决断所造成的后果。
可是游礼能吗?
游礼毕竟不仅仅是游礼,他是游府的长房长孙,是他父母视若珍宝的儿子,是他祖母眼里整个游家的希望。虽然游彦并不在意这些,但游礼也能不在意吗?如若游礼效仿他,像他那样无所顾忌,若是也能像他这般顺遂也就罢了,但如若游礼中途遇到什么波折,落得什么无法收场的下场,他又如何向父母兄嫂去交待?
那一日他指责蔺策在对待乐昌公主时,太过骄纵,可是自己教养游礼之时的方法也未必就真的合适。
尤其此刻,游彦看着面前双眼通红,满面泪痕的娘亲……他这人大概是因为看的太通透,凡事想的太开,所以在待人接物之时就会稍显冷清,但平白受了娘亲如此的指责,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回神。
他在这世间或许在意的东西不多,蔺策的出现才让他找到了一直想坚持的事情,却不代表父母家人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他虽然并不在意那些名利是非,也不在意所谓的家族兴盛,世代繁荣,却并没有真的弃游府于不顾,这几年来他在朝中一直维持着游府的地位,既不过于显眼,又能保持现在的富庶,只为了让府中的家人能保持现在祥和稳定的生活。
游彦从怀里摸出锦帕,轻轻地替游母拭去眼泪,而后起身道:“殊文的事情,毕竟还只是娘亲您的猜测,或许只不过是因为您因为我的事情……所以心存恐慌,看到殊文与旁人亲近就担心旧事重演。您也说了,他根本不通情事,本质上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没想那么多。您不用如此,我会与他好生聊聊,待误会解除,再安排婚事也不急。”
游母多年以来从未如此跟游彦说过话,此刻情绪平复下来,也有些不知所措,便勉强收下了游彦的安慰,点了点头:“好。”
游彦知道今日的话题到此,在他跟游礼确认此事之前,他们母子二人除了客套的问安大概也没有什么话可谈,他挺直了后背,朝着游府施了一礼:“既然如此,儿子就先行回去了,娘亲您好生休息,”游彦话顿了顿,“不要思虑太多。”
经过刚刚的那一阵,游母大概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游彦,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回去之后,好生照顾自己的身体。”
“儿子知道,娘亲您放心吧。”游彦扬了扬唇,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从游母的房里离开前,看见她又进了佛堂,在这么一刻,游彦突然就明白为何世人会相信神佛。因为人活在世,总有无能为力之事。
就像游母,她自己或许也清楚,每日潜心礼佛也未必能解的了她的心事,但对她来说,那多少算是一种寄托。
游彦站在庭院里愣了会神,才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瑞云正蹲在房门口给游彦先前种下的两棵梅树浇水。冬日里游彦对其父的梅林格外的眼红,便在自己院里也种了几棵,想要等到冬日的时候不出房门便有梅花可赏。那几株梅苗自然是蔺策命人送过来的,幸而游彦这段时日一直不在府里,没有人影响,每日有人悉心关照,倒也算是长势喜人。
游彦有一段时间没回府里,现在看见一人多高的梅苗和它茂盛的枝叶,倒也觉得新奇,他挨着瑞云顿了下来,伸手从他手里拿过水舀,将水浇到树下,当他想再从桶里舀另一瓢水的时候,瑞云急忙伸手拦住他:“可以了公子,这梅苗的水已经浇够了。”
游彦颇为遗憾地将手里的水舀扔进桶里,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不愧是我亲手种下的树,长势倒是不错。”
瑞云收了水桶,随口问道:“您跟老夫人聊完了?”
“嗯,”游彦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袖口jian上的水渍,“你派个人去殊文房里把他请过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早上的时候我看见小公子出府了,现在大概是还没回来,”瑞云道,“不然的话,他若是知道您今日回了府,肯定会过来的。”
游彦拂开袖口,思索道:“也是,罢了,看起来今日也不怎么合适。”他微微闭了闭眼,“就算他在府里,我现在这个状态,大概也不能聊出什么东西。”
瑞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您……今日看起来不怎么高兴,早上您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老夫人那儿……说了什么吗?”
游彦抬手掩面,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偶尔总要有些自我怀疑,不然人生岂不是太过无趣?”
瑞云不太明白游彦在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道:“那我让人将午膳送来?听说您一早就跟着陛下出城去为大军践行,现在也该饿了。”
游彦其实并无食欲,但他此刻无事可做,经历了游老夫人刚刚那一番谈话,情绪多少有些低落,若是此时回宫,难免被蔺策察觉。蔺策每日里忧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就算不能分忧,也不该添乱才是,便点了点头:“也好,一会用了午膳陪我到城中逛逛,我带你去林觉的茶楼喝喝茶听听小调。”
瑞云自己对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但觉得自家公子看起来情绪不虞的样子,出府去散散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利落地吩咐人去准备午膳。
游彦在口腹之事上并无太多渴求,吃起东西来又挑剔的很,加之今日情绪不佳,更是没吃上几口便住了筷,朝着瑞云摆了摆手:“把我那坛酒拿过来,”话说了一半,瞥见瑞云的眼神,又道,“我只喝两杯。”
瑞云犹豫了一下,转身出门,过了一会,真的拿了一坛酒回来。
游彦饮酒多年,每每喝酒多是为了助兴,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为了解忧,他盯着杯中的酒水,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嘲一般笑了笑,而后一饮而尽,之后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瑞云一直盯着游彦的动作,本是担心他多饮,却没想到两杯酒喝完,游彦真的放下了酒坛,反而让瑞云更加担心起来。
游彦将酒坛递给瑞云:“将剩下的半坛酒替我封好,这么好的酒,还是应该配上好心情才更好喝才是,我今日的这种心情反倒辜负了。”言毕,他起身,“换身衣服,我们出府,去林觉那儿讨杯好茶来喝。”
瑞云抱着酒坛愣了愣神,才应道:“好。”
从游府到茶楼并不算远,游彦每每过去都是步行,今日亦然,他原本想让瑞云先去打听一下林觉在不在茶楼,却没想到在茶楼门前遇见了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的林觉,不由诧异:“林兄这是,从何处而来?”
林觉翻身下马:“出了趟城。游兄今日倒是难得清闲到我这儿来,楼上雅间请,我让他们准备好茶。”
“我正是此意。”游彦笑,目光落到林觉背负着的一个包袱上,看着形状,似乎是一台琴,“林兄今日怎么有雅兴背着这亲出城?”
林觉将那琴解下,随手递给迎面而来的小二,回头朝着游彦道:“那日我饮了陶将军的好酒,本想改日有机会再约他把酒言欢,却没想到还没等我相约,这陶将军就要出征了。我虽对西南局势不了解,却也知道陶将军此行是为了护卫南魏的安危,我对他们这种保家卫国的将士心存敬畏,所以今日干脆带着酒出城去为陶将军践行了。”
游彦微挑眉:“那看起来林兄真的是诚意满满,此去践行居然还专程背着琴,要知道我可有多年没听过你抚琴了。陶姜那个家伙,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
林觉摆了摆手:“我抚琴又不是为了寻觅知音,若是想的话,我直接对着你游子卿抚就是。我带着琴去,是因为看见数万将士出征的场景难免动容,借由琴音直抒胸臆而已。至于有没有人能听懂,那又有什么关系。”
第71章
游彦能够与林觉交好自然是因为二人在脾气秉性之上多有相似。林觉在某些时候甚至比游彦更为随性,尤其在交友之时,他从来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地位,甚至也不需要志同道合,只要对方身上有什么他认为的可取之处,便真心与之结交。
就像陶姜,他们的出身、阅历、脾气、秉性皆大不相同,林觉先前大概也从未接触过陶姜这样的人,所以只不过喝了一次酒,就被陶姜的豪爽与不拘小节所吸引,加之林觉这类贵公子,书读得多了,总会有些家国天下的情怀,对于陶姜这种以血r_ou_之躯护卫家国百姓之人更多了几分敬重。
而他这个人素来直接坦荡,他觉得陶姜值得钦佩,想要结交这么一个好友,便带着美酒,背负着琴,亲自出城相送。回过头对着游彦提起,也没有丝毫的扭捏。
游彦习惯了林觉的秉性,也不觉得惊奇,当年他与林觉相识,也不过是因为林觉偶然见到了他的一幅字,心生钦佩之意,当即上门拜访,一来二去,也逐渐熟识,即使中间游彦入了朝堂再不与那些旧友厮混,与林觉还偶有联系,不刻意保持,也没因为游彦之后身份地位的改变而疏离。
君子之交,寡淡而坦荡。
林觉让人煮了茶,又给瑞云安排了去处,才挨着游彦坐了下来,一面用热水烫洗茶盏,一面道:“游兄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高,”他说着话,扭过头看了游彦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青天白日的,身上还带着点酒味,没想到游兄现在也学会借酒浇愁那一套了。”
游彦正半趴在桌上,下颌压着自己的手背,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觉的动作,闻言扬了扬唇:“来之前是喝了两杯酒,但是我发现借酒浇愁对我来说却是没什么用处,反而糟蹋了我的好酒,索性出了门,到你这儿来讨杯茶喝。”
林觉烫好了茶盏,倒了杯茶递给游彦:“那只怕这好茶到了游兄口中,也失去了往日的香醇。”
游彦伸手接过茶盏,握在手中,倒也不急着喝。他倒是知道旁人到了自己此刻这种满腹心事的时候,说不定会借着这杯茶盏吐露一下心事,换来几句或是有用或是没用的劝慰,值当是为自己宽宽心。
但他与旁人并不一样,尽管林觉不算是外人,游彦也没有什么倾诉的想法,因为对他来说,别人的劝慰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如若连他自己都开解不了自己,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够安慰的了他。
而对他自己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他知道娘亲的立场,也理解她的指责,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观念自然也不一样,没有对错之分,也无关善恶。但即使想的再开,也难免会失落,所以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别人无关痛痒的劝慰,只要安静地喝会茶,排解一下心中的烦闷而已。
幸而林觉不是旁人,最为了解游彦,也不多言,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细细地品了起来。两个人各想各的,倒也互不打扰。
林觉一盏茶尽,扭过头看见游彦还对着茶盏出神,也不说话,而是起身走到琴案前,一掀衣摆,坐了下来,下一刻悠悠琴音便在室内回响起来。
游彦抬起头朝着林觉看了一眼,突然回神一般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一手撑着脸,歪着头看着窗外,侧着耳专注地听着琴声。
待一曲终了,游彦轻轻地拍了拍手:“多年未闻,林兄琴音倒是更加ji,ng进。”
“还能入得了林兄的耳就算没有退步。”林觉朝着游彦看了一眼,见他脸色似乎比先前好了一些,眼底的光芒又恢复了不少,唇角扬了扬,“说起来,我并不懂战事,不知陶将军此去西南,要多久才能回来?”
游彦皱着眉头想了想:“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尤其是西南现在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所以也不好断言,但按常理推断,胜算极大,尤其以陶姜领军的话,我其实还是放心的很的。”
林觉点了点头,忍不住感慨:“可惜我武艺不ji,ng,不然也能跟着陶将军一起上阵杀敌,保国安民。”
游彦歪着头看他:“我好歹也是当朝的上将军,当今西北一战也算立下不少功劳,怎么没见你这么敬佩我?”
林觉喝着茶,笑道:“在我眼里,你游子卿做成什么事都不稀奇,况且,陶将军他终归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有人像他那样怀着赤忱之心简单直接的人了。”
游彦抬眼看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说起来,你其实就是在说陶姜傻罢了。”
林觉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从你口中说出来想来陶将军也不会介意的,况且,我听过一句俗语,叫傻人有傻福,倒也不错。”
游彦抿了口茶,眉眼弯弯,刚刚的郁结之感在说笑间也逐渐散去,半晌,他抬起头看着林觉:“林兄,多谢了。”
林觉看他:“是谢我这茶?我以为游兄情绪不佳没尝出来呢。这茶确实是上品,平日里我可不舍得拿出来喝,游兄确实应该好好谢我。”
游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等改日,我做东,请林兄再一起品茗,如何?”
“那自然最好不过,”林觉勾唇,靠在椅上看着游彦,“游兄这就回去了?”
“嗯,”游彦笑道,“像林兄这种老大不小仍未娶妻的人是不会理解家里有个人在惦念自己的感觉的。”
林觉刚想出言反驳,脑海中浮现出上次醉酒时的一些画面,及时地住了口,以免自取其辱,朝着游彦挥了挥手:“那游兄慢走,在下就不多送了。”
游彦弯唇:“好。”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林觉今日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请游彦喝了盏茶,抚了曲琴,之后说笑了几句,等游彦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心情已然好了不少。
瑞云跟着他出门的时候自然察觉到他这种变化,忍不住感叹这林公子不是个凡人,这么一会的功夫就能让自家公子又恢复正常,上一个能影响到自家公子心情的人,也只有当今圣上而已。
瑞云跟着游彦:“公子,咱们回府吗,还是您要继续逛逛?”
游彦挥了挥手:“你自己回去吧,我直接回宫。”说到这儿,他又道,“如果殊文打听起我回府与娘亲谈心的事儿,你也不用多言。”
瑞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家公子先前的异常只怕不仅仅跟老夫人有关,跟小公子也脱不了干系。但游彦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够干涉,他久跟在游彦身边,自然也不会多言,还是一路将游彦送到了皇城门口,才懵懂地回府去了。
游彦情绪恢复之后,便开始思索游礼的事情,他也知道游礼与迟彻交好的事情,只是他们游府的人结交朋友也都是一个脾气秉性,所以他也不甚在意,更未想过干涉内侄与谁结交,也因此,并没对此过多关注,所以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游礼与迟彻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若是让他直接去找游礼谈及此事,不管这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都显得有些冒失,恐怕也会影响游礼的心情。
看起来他倒是应该先了解一下,再做定夺。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长乐宫门口,游彦抬起头看见上面的匾额,唇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
其实有些事情是注定无法调和的,比如游老夫人可能这辈子也没办法理解,她好好的儿子为何好男风,为何放着满天下的女子不选,偏偏跟当今圣上搅合在一起,而对于游彦来说,他也并不会因为游老夫人的不理解就改变自己的喜好,放弃自己的爱人。在这一点上,他们可能此生都无法达成一个共识,但游彦也不打算勉强,只要能维持现在这样互不干涉,其实已经足够。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什么是最合适自己的那一个,不管过了多久,受到多少人的质疑,都未曾改变过。
游彦推开殿门,不出预料那人还是在批阅奏章,不管何时,只要游彦打开长乐宫的门总会看见这样相似的画面,他已经不再意外。
蔺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露出笑容:“难得回了趟府里,怎么不陪老夫人多待上一会?”
游彦倚着他坐下,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半真半假道:“娘亲看见我烦的很,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回来陪着你好。”
“哪有人会舍得烦你?”蔺策一手拿着奏章,空出一只手握住游彦的手,突然深深地嗅了几下,皱眉道,“你又偷着喝酒了?”
游彦仰起头凑过去讨好般亲了亲蔺策的唇:“酒没喝几口,倒是喝了一肚子茶,你要不要尝尝?”
对于这种事,蔺策素来从善如流,他低下头,吻上游彦的唇,跟他交换了一个缱绻的亲吻。
第72章
一吻过后,蔺策顺势揽住了游彦的腰,另一只手还拿着奏章,一面低头看上面的内容,一面笃定对怀中人道:“确实尝到了茶香,当然,酒味也不少有。”
游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失笑:“我今后是不是就算只喝一口酒也瞒不过你?”他说这话,朝着蔺策脸上印了一个吻,“好,我老实坦白,晌午用午膳的时候确实喝了两杯酒,只有两杯。”
蔺策偏过头来看了他一会,目光深邃到游彦忍不住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虚之感,才听见这人道:“今日回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嗯?”游彦舔了舔唇,“怎么如此说?”
“你就算嗜酒,没有事端的话,也没有好端端地喝起酒来的道理,总该是有什么由头,才能让你不顾我的嘱托喝起酒来,”蔺策伸手点了点他的脸,“但如果是什么开心的事,你索性都喝起酒来,也不会只喝两杯酒就能尽兴。所以,势必是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郁结的事情,你想借酒浇愁,却没能如愿,之后便去找了林觉喝茶,解了忧愁,想的开了,觉得我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便回了宫。”
游彦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干脆整个人仰躺在蔺策腿上:“你每日忙着那么多的朝政,却还是要分心神在我身上,看来啊我这辈子都不能有什么事瞒你了。”
蔺策垂下头看着他,温声道:“所以,出了何事,要不要考虑告诉我?”
游彦对蔺策从来没有隐瞒,更何况,游礼的事情还关系到迟彻,游彦与迟彻接触并不算多,主要是此人一直沉默寡言看起来格外可靠的模样,游彦对他再无了解,但迟彻却是一直跟在蔺策身边,所以游彦也想适当地听听蔺策的看法,便挑着游老夫人关于游礼他们二人关系的猜测一并说给了蔺策听,故意隐去了其中对自己指责的部分。
蔺策闻言沉默了一会,他把手里的奏章放下,将枕到腿上的那人捞了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坐得更舒适一些,才缓缓道:“说起来这是我的失察,先前在你府里见过他二人凑在一起,也没放在心上,迟彻此人素来寡言,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异常,我倒是帮不上你什么。”
他说着话,突然侧过头看了看游彦:“老夫人因为此事迁责于你了?”
游彦掀了掀眼皮,最终只是笑了笑:“这你也能猜得到?”
“老夫人素来不喜此类事,也一向不喜欢我。”蔺策淡淡道,“而游礼自幼在你身边长大,事事效仿于你,脾气秉性也都与你相似,在你之前,她又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先例,所以可以料想的到,若是在她心中游礼真的与迟彻有什么瓜葛,再联想到很多多年以前的旧回忆,一时情急,难免会怪在你头上,不然依着你的心性,如果只是游礼是不是好男风的问题,你又何至于借酒浇愁?”
“娘亲不喜欢你?”游彦坐直了身体,皱着眉看着蔺策,因着他的缘故,这么多年来,蔺策与老夫人倒是有过数次接触,但游老夫人素来最讲究礼数,所以不管蔺策先前只是一个皇子还是后来登基为帝,她面对蔺策之时都算得上恭敬有礼,端着一家主母的身份,从来不会有丝毫的失态,更没有任何的异常,也正是如此,游彦才一直没有察觉出来在她心中是如此在意自己的事情。
但如若蔺策能察觉到,那是不是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发生过什么?
蔺策只是笑了一下,抬手将他的眉头抚平:“我与她老人家非亲非故,平日里本没什么接触的机会,却偏偏因为我她的儿子走上了一条完全脱离她预期的路,她不喜欢我又有什么稀奇。游老夫人的为人你也该清楚,她可能是你们整个游府上下最在意游府的兴盛之人,所以在面对我时,也不会让自己有任何的失礼。只是偶尔她看向我时的目光,我能察觉的到,想来这些年来,每每见到我,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此生要断了血脉,与一个男人厮守,她也痛苦的很。”
“就算没有你,我也不可能按照她的希冀过那些中规中矩的生活,这点我以为她会清楚。这些年来,看着兄长他们夫妇举案齐眉,虽然觉得美满,却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会发生在我身上。别的不说,你看看我家老爷子,他虽然中规中矩地娶妻生子,但最后,难免还是与这样的生活格格不入。”游彦将他的手握住,“罢了,大不了以后再也不要让你们碰面就是了,娘亲不喜欢你我没什么办法,但是我喜欢你,那就够了。”
“嗯,”蔺策弯唇,眼底里包含着笑意,回握住游彦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示意他重新靠回来,两个人继续说话。
游彦自然照做,他倚着蔺策,思绪又回到游礼身上:“那依你来说,殊文与迟彻之间,究竟会不会是娘亲所想的那样?”
“你很在意?”蔺策道,“还是说因为你娘亲怪罪于你,你就真的要把此事归咎于自己身上?”
“殊文自小在我身边长大,长到今日,有意无意地也受了我不少的言传身教,但我也不会自负到想要去干涉他的生活,不论他是与不是,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游彦道,“处于我长辈的立场,还有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我会与他好好聊聊,给出适当的建议让他参考。况且我答应了娘亲。”
蔺策点了点头:“这倒是应该,游礼毕竟还算年轻,有很多事情,他大概还无法估量后果,把能说的都告诉他,而后由他自己做选择。不过你要先分辨出他与迟彻之间的关系,如若一切只是老夫人多虑,你平白去与他说了有的没的,你这个做叔父的大概再也没有颜面见他了。”
分辨出游彦与迟彻之间的关系确实算得上是当务之急,只是如何分辨倒成了问题。
尽管陶姜去了西南,但可供游彦差遣的暗卫尚在都城之中,不过游彦培养这批人多年,一直想着是在关键的时刻,为蔺策解忧,就像上次李埠一案,悄无声息地出现,做一些暂时不能上台面的事情,而后功成身退,不惊动任何人。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自己要用他们来调查自己的内侄。
游彦在此事上稍有纠结,毕竟他想知道的只是游礼与迟彻的关系是不是游老夫人担忧的那样,以便自己后续跟游礼沟通。但不管他们私交究竟如何,游礼都没有什么错,若仅是这个缘由就派人去跟踪游礼,多少就有些不太合适。
蔺策见他犹豫,索性道:“我让高庸将迟彻叫来,你与他闲谈几句,做些试探,如若他们的确有染,他面对你的试探自然心下忐忑。如若他们之间坦坦荡荡,只是君子之交,他也不会多想。”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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