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问,本是不怀好意,只等着看季复生吃瘪。
谁料季复生竟是句斩钉截铁的肯,百里心中登时涌上种说不出的滋味。
季复生指了指前方,寨门已遥遥在望,写着狮驼寨三个狗爬大字的巨石旁,个人影静静独立,风帽遮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目,但百里却知,那必然是庄轻侯。
季复生展颜笑,雪后阳光般明朗:“为什么不肯?轻侯得了舍利子,身体会好起来。”
百里默然,突的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笨蛋,真是笨啊!”
季复生嫌弃的挡开他的手,牵马踏雪前行,道:“我倒觉得,你跟双越个毛病。”
“什么毛病?”
季复生锤定音:“自作聪明。”
百里无语凝噎,半天问道:“狮驼使团,杀光了不曾?”
季复生既已当了贼寇,也就入境随俗的劫掠杀人,有时自山上奔袭而下,也难去分辨谁是该死的谁是不该死的,而在地尸骸前,常感生命之脆弱,自己杀孽之深重,百里曾不屑道:“你就是爱给自己找不痛快!”
又劝道:“我们七圣中,你跟老七最是要好对吧?可他当年在花果山,曾场狂风将上山行猎的千余人马全都结果了个干净,自己立在云头,兀自鼓掌大笑。你杀这么三五个人,就摆出张苦瓜脸,难不成是和尚投的妖精胎?”
“轻侯就比你明白,他打小就知道世道艰险,因此只管这狮驼寨的兄弟们能好生活着,外面便是死千伤万,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他这二当家出谋划策,甚至踩盘子撬点,哪样不是做得有声有色?哎,我说这么,你明白了没有?”
季复生看他眼,给个肠子都漏了眼看活不成的补了刀:“明白。”
说是明白,但始终做不到赶尽杀绝,久而久之,狮驼寨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绝不为难,倒也成了惯例。
听百里这般问及,季复生眉梢扬:“我只管抢东西……有几个完全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便放走了他们。”
百里叹道:“好极,我和老三十年不见,倒也想念。”
说着嘴角勾起,笑容十分的煽情魅惑:“你是不是也想他?”
季复生也不羞恼,只淡淡道:“就算杀光那些人灭口,但使团不走朱紫国官道,必走狮驼岭小路,凤双越难道还会猜不出此事与狮驼寨有关?”
说罢突然飞身上马,却马鞭抽在百里那匹马的背上,马儿两条前腿倏的屈起,声长嘶,四蹄翻盏,疾风般奔走。
季复生端坐马背,腰背微微后倾,笑得比百里还欠揍:“我只想……二哥慢慢走回寨子!”
马蹄激起阵雪末飞扬,扑了百里满头满脸,季复生的笑声不绝于耳,眨眼已去得远了。
百里扑打着衣袍,看着前路漫漫,只觉浑身疼痛,忍不住苦笑自语:“这小子真不能得罪!”
想了想按捺不住,冲着那背影低声咬牙:“老三转眼就到!看你还敢不敢得意!”
狮驼国宫中暖阁外便是大片梅林,雪后初晴无风之时只要打开窗户,屋里不必熏香自有暗香浮动清幽袭人。
午后凤双越便坐在椅中,批阅大堆奏折。
无终悄无声息的伺候旁,墨没了便研好添上,茶凉了忙倒掉另换,隔上半个时辰就走到凤双越身后,帮他捏肩揉背,无微不至。
冬天日头短,待全部批完,天色已将暗,大片晚霞被降落的太阳衬,光彩绮丽如锦缎,又投映在窗下梅林中,光影如幻,花色如笑,令人望而心醉。
无终见他闲了,连脚步都轻快起来,恨不得变回原形彩翟雀,蹲栖在他膝头才好,笑道:“王,要不要用些点心?我昨天做了些梅花糕,极是松软清香,尝尝好不好?”
凤双越随意道:“好,也让束月尝尝你的手艺。”
说着长身而起,踱到董束月半躺半坐的锦塌旁,温言道:“又在这里陪我这么久,不无聊么?”
董束月身上搭着条轻软的毛毡,似睡非睡,闻言睁开眼来,虽无神采,却准准的看向凤双越,轻声笑道:“不无聊,这里又暖又香……我只是很好奇,大鹏王竟会当真处理这些人界琐事。”
凤双越道:“尸位素餐非我所愿,既当了狮驼国主,便要让这里成为西牛贺洲最富足昌盛最繁华安逸的城池。”
董束月耳朵极是灵敏,听得无终轻巧的脚步出屋,方悄声问道:“这是复生的心愿么?”
这些时日两人恍若无事的相处之下,凤双越自是和颜悦色,地主之谊尽得周道而有礼,董束月也改往昔咄咄逼人的狡诈尖刻,待人接物温和舒缓,随遇而安。宫中下人见他容光绝世,偏偏目不能视物,眉宇间又总含三分轻愁,因此也有怜惜爱慕,日常照拂关怀,没有不尽心尽力之处,拾趣阁中事物都安排料理得妥帖细致。
只不过季复生这三个字,两个月来两人从不提及。
董束月在凤双越身边,仿佛能稍稍躲开了缠绕十年的噬心痛楚,两个人起的寂寞痛悔,似乎也是种奇异的慰藉默契。
相信凤双越乐于将自己留在狮驼城,也是因为个人苦苦煎熬等待太过辛苦,那种锥心刺骨夜夜无以排遣,除了董束月,谁都不能窥探知晓二,无法为外人道出求得夕之安。
凤双越不杀董束月,并非因为千余年前那救之恩,而是因为十年前那场共同铸下的大错。
凤双越批阅奏折,董束月便在旁设下锦塌睡睡醒醒,若有精神,偶尔会跟侍女手谈几局,每落子那侍女便轻声告之落在何处,董束月虽眼盲却心思聪敏,从未有记错的时候。
终局后侍女算子,他若赢了就会快乐的笑个不停,输了便抿抿嘴,赌气不下了,甚至幻化为狐,蜷缩在塌上呼呼大睡。
凤双越好脾气的不予理睬,也不嫌他吵着自己,甚至兴致来了,会撂下笔去帮他落下子或是揪揪他兽身时毛茸茸扫来扫去的尾巴。
此刻董束月问出这句话,只感觉周遭空气骤然绷紧,有种风雨欲来黑云压城的压抑滞涩,不安的略挪了挪,侧头去听凤双越的动静。
良久只听凤双越淡淡道:“束月,我从没问过你,为什么要在狮驼城住下。”
语气并无明显的怒意,如平常毫无情绪波动,董束月垂下头:“你若肯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凤双越关上窗户抵挡渐起的晚风,边剔亮银灯,声音字字悠然融在暮霭灯辉中,昆山玉碎的清远,又是江南三月的温润:“无非是因为复生的尸骨在此,此其也。”
“其二就是,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却清楚,复生若能够魂魄重归,必然舍不下你,会来见你……”董束月黯然接口,却又带着几分憧憬的神采:“我要想见他面,就只能赖在你身边。”
凤双越微笑:“不错,所以不必问就知道的事,为什么要问?”
董束月明白其意,却摇了摇头,起身上前双手扯住凤双越的衣袖,神情十分固执:“可我聪明不及双越万,的确不知你为何如此尽心对待狮驼城的百姓民生?”
凤双越微沉吟,不愿与他作纠缠,简单答道:“你猜得没错,这是复生的心愿。”
季复生与自己说过的话,不欲与他分享,凤双越言尽于此,再字也无。
但董束月得这句已是足够,眉目生|春,容色流光溢彩的夺目,笑道:“太好了,既是他想要的,他必定会来这里……我可再不离开狮驼城了!”
凤双越琉璃目微微闪:“泰山王虚九鸾前日还亲自过来,要接你回地府七殿。”
董束月撇了撇嘴,极是鄙夷不屑:“虚九鸾?不过是条被我冷落的狗而已。”
虚九鸾千年情痴,被轻贱如此,凤双越只觉得这九尾狐妖除却副皮囊,端的是再无点美好之处,堪称春江月映鹤顶红。
他妖中至尊,虽不及佛祖六界万物的前生后世均历历在心,却也能影影绰绰得窥二,时心中隐动,道:“轩辕坟历代倾国倾城惑乱众生,但往往众叛亲离下场凄凉。束月,也许你最后身边也只得个虚九鸾。”
待定4
董束月笑得浑身乱颤,银发水中月影般轻柔明亮的散开:“只要我愿意,要什么样的人物没有?”
“除了季复生和你……便是你二哥蛟魔王,妖界最是放|荡无耻阅尽春|色的个,不也是被我手到擒来死心塌地?”
凤双越听着,忍不住微笑,既不反驳也不认同,只静静凝视于他,眼神中没有讥诮之意,也无欣喜之色,只是味的冷静淡漠。
直看得董束月便是个瞎子,也感觉坐如针毡,凤双越方笑道:“说到二哥,他与你还真是有缘分,我为你从祭赛国取来的舍利子,你可知现在何处?”
董束月秀眉微蹙,正待猜上猜,只听脚步声起,却是无终端着梅花糕进来,两人也就住口不语。
无终手巧,端上来的青瓷盘里十来块精致的糕点,形如五瓣梅花,色泽是晶莹的嫩红,拈起块,触感柔滑微凉,扑鼻的清气芳香。
无终又沏了壶热热的香茶,斟出两杯,茶香馥郁如兰,无终巧笑倩兮:“王,董公子,用些吧!”
饶是凤双越这些年少进烟火之食,但看嗅这些点心色香俱佳,也不免尝了口,赞了句:“还不错。”
无终得蒙赞,几个时辰的心血耗费倒成了享受,喜动颜色,月牙眼笑成了道缝,起身便往外跑:“那我再去做些个!”
董束月扑哧笑,小口品着梅花糕:“这小丫头可不聪明,点到为止留有余地的道理都不明白,再好吃的东西,也得吊着胃口不能天天吃。”
凤双越淡淡道:“是么?”
对面董束月齿如编贝皓玉,拈着梅花糕的手指如琢如磨,连吃东西都不掩勾魂之媚,凤双越冷眼看着,心中却是阵荒凉的意兴阑珊,丢下手中半块糕点,若是此刻与自己对坐着吃糕饼的是季复生,该是何等的幸事?
复生喜欢的东西,就恨不得天天吃,吃相绝没有半分斯文,无比的专注认真,而自己也会跟无终样,心甘情愿的天天烟熏火燎近庖厨,哪会想到去让他欲|求不满的吊胃口?
董束月良久听不到凤双越说话,敏感的觉察到凤双越不经意散出的温柔悲伤的气息,略尖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偏了偏脑袋,显得狡黠而俏皮:“双越,你在想什么?”
凤双越伸出手指,慢慢碾碎块梅花糕,笑道:“我在想,或许你又要见到百里弃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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