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作者:石头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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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保撑伞,刚到院门口就听到屋里爽朗的笑声。到廊下跺跺脚上积雪,将伞递给丫环,在外禀了声方才进去。
余子澄此时完全显示出了超厚的脸皮,对旁坐着的五十岁上下,着浅青色缎子棉袍的长须老者介绍,“这就是善保,我到京城收的学生。善保,袁先生是我年朋友,也是你的师长,他大名鼎鼎,你今儿能见到,真是福气不浅。”
袁枚是南方人的相貌,个子不高,眼睛里透出和煦透澈,笑眯眯的打量着善保。善保依礼相见,袁枚笑道,“元澈真是好眼光,瞧着就是个灵透的孩子。大了,可曾科举?”
不待善保答,余子澄便摆摆手道,“唉,不值提,今科侥幸。”脸上却满是自得,善保得中正是有他份功劳在。
袁枚知今年是乡试之年,略为吃惊,摇头笑叹,“好你个余元澈,合着是向来我炫耀来了。”
余子澄大笑,袁枚笑对善保道,“我这次来得匆忙,听得你家先生在京,便来见,也没带什么,会儿我给你写幅字吧。”
“先生总说我运气较别人好几分,如今可是预言成真。”善保没漏看余子澄眼中的惊喜,再者,能自若说赠字的定不是普通人物,善保笑道,“我这就为袁先生备纸墨。”
袁枚笑,“以前元澈年轻时就是个促狭的,收个学生也不差,这么着急,怕我跑了不成?”
“哪儿能呢。如今天冷,那墨也要会儿烤会儿才不会涩滞。”
袁枚已近知天命之年,之前做过官,游历大半个国家,见过不少人物世情。善保自进屋便举止有礼,不媚不俗,不像八旗子弟,倒极有汉人书香门第世家公子的风范,心里不禁有几分喜爱。见善保出去安排,笑对余子澄道,“元澈真是好眼光。”
“子才兄过奖了。”余子澄笑道,“我不过是闲时收个学生,子才兄才是桃李满天下。”话到最后,了几分郑重。袁枚辞家后,在家乡广收学生,为人称道。
袁枚与人有点不同便是,他提倡妇女文学,与当下“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相悖,因收了女弟子,惹来不少非议。
两人年不见,谈笑十分开怀,到晌午时分,善保进来笑道,“先生,午饭已预备妥当。用过饭,再聊天不迟。”
袁枚此时才知道善保是去安排饭食,忙道,“大公子太客套了,这怎么当得起。”毕竟满汉有别。
善保微微笑,他在外问了冯氏几句袁先生的底细,才知道这位个子不高的老头儿竟是几百年后都大名鼎鼎的随园先生,温声道,“袁先生太客气了,听闻您对美食颇有考究,少不得让他们拿出看家本事来,不要漏了怯。今儿又逢您与先生他乡遇故知,该好好喝上几杯。”
余子澄笑,“正是,善保后生晚辈,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本就该他来张罗。子才兄,你若今天吃得好,会儿赠幅字给我就是。”心里还是很满意善保做事妥当,给他长脸增光,托袁枚的手臂,笑道,“走,咱们去瞧瞧都安排了什么美食。”
袁枚只是时拘束,马上也就放开了。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还跟善保打听了味梅子酱的做法。
笔墨已备,趁着酒兴,袁枚醮了笔墨问,“不知善保想写什么?”
“先生就赐我幅楹联吧。”善保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两句。”
袁枚转头看了善保眼,笑道,“善保这个年纪就悟出这番道理,前途无量。”挥毫而落。
善保浅笑,看来名著还未出世。
余子澄同袁枚交情不浅,两人又约了道趁着雪景好去潭柘寺赏梅。
善保也厚着脸皮跟去了,说得无比动听,路上伺候两位先生。顺便让善保、佳保请了两天假,道去。毕竟能遇到这种博学大儒的机会少,即便课业上得不到指教,能得些薰陶也是好的。
余子澄已过而立,膝下无子。袁枚知天命,放旷豁达,对两个小家伙道跟来都无甚意见。与善保的周到从容不同,福保佳保憨头憨脑,长得也结实,很有几分少年的可爱活泼。
潭柘寺在郊外,行人先是乘马车到庄子里休息了夜,第二日才登山。
正好天晴出了太阳。
善保跟在余子澄袁枚身后两阶,不紧不慢悠悠闲走着。
福保佳保虽性子跳脱,也知道规矩,不会跑到师长前头去,倒是拉着善保的袖子问,“大哥,你不是说潭柘寺有十景,都哪十景,给我们讲讲吧。”
“潭柘寺十景因节气不同,也不是次都能看全的。这回咱们有福气,能见着其,呐,就是南面儿的锦屏山雪景,”善保手指,此时瑞雪初霁,层峦重岭,茫茫片,皑皑白雪仿若满山梨花盛开,佳保“哇”了声,手舞足蹈的对善保道,“可不正对了岑参的那句诗‘千树……万树……什么的’。”
“怱如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福保到底大岁,背了出来。
“正是。”善保回身扶了佳保把,“注意脚下。”
“大哥,那其他九景是什么?”
如今天寒,上山的人并不,倒是他们后面有队出行人,为首的四十上下,身边挽着个小少爷,后面群侍卫。
善保走路不快,余子澄袁枚是书生,也是慢吞吞乌龟爬,善保想着别挡了人家的路,拉着两个弟弟在路边儿,笑道,“这位先生,你们先行吧,我们走得慢。”
那男人笑了笑,“无妨,都是出来赏雪景的。听你说得头头是道,可见是常来的。”
“先生这就猜错了,我是头回来潭柘寺,以往翻看些杂文游记,不少是说潭柘寺的,记在了心里。”善保笑望了中年人身边的少年眼,鹅蛋脸,娇俏可爱,仔细瞅,才笑了,原来是女扮男装。
中年男人留意善保的眼光,笑道,“外孙女淘气,非要跟来,实在被她闹得没法子了。”
善保道,“其实也无妨,满人家女孩不似汉人家女儿那样娇怯,养在深闺,拈针引线,弱柳扶风。就是出来赏赏风景,无伤大雅,若是能引弓射箭,是英姿飒爽,不失祖上威风。”
“就是就是,郭罗玛法,您瞧这位哥哥说的就有理。”那少女叽叽喳喳的跟麻雀似的,善保心道好家伙,句话把我说得矮了两辈。
中年人笑嗔,“没规矩。”少女歪着头,翘起樱唇,派天真可爱,脆生生道,“哥哥,你接着说这庙的风景吧,我都没听过。”
善保待余子澄、袁枚停了脚步,大致介绍了番。如此两行人并作行人,只是那少女定要听善保当导游,善保向来好脾气,无奈笑道,“第景称平原红叶,如今是瞧不着了,只得待明年秋天,那时这里半山红叶,‘霜草萦浅碧,霜梨落半红’,‘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美不胜收,名冠京都。要是那会儿出门,街上还有卖红叶的呢?”
“红叶有什么好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少女道。
虽有枫叶题诗的典故,只是当着小姑娘,善保自然不会说,笑道,“这可就了。比如说在贵州布依族,他们当地最有名的枫叶黑糯米饭,就得用新鲜的枫叶,经捣乱、凉晒、滤筛后挤出汁浸在黑糯米里面,这样蒸出来的饭格外清香扑鼻,微带甘醇,柔嫩鲜美。”
袁枚讶然,“善保连贵州布依族的事,都有耳闻?”
“只是偶然在书上看到。”善保笑,“这世上可不只袁先生人酷爱美食。”
“真的这么好吃?”小姑娘好奇的眨着大眼睛问。
“自然是真的。”
回家让厨子试着做,小姑娘像只布谷鸟似的又问,“哥哥,你说为什么这种树的叶子偏就是红的,我看别的树都是绿叶子呢?”
善保梗了下,哄她道,“这个啊,《山海经》上说,黄帝杀了蚩尤,兵器上染了血,后来黄帝将这兵器丢弃了,兵器化为了棵树,因为上面曾染血,所以树的叶子是红的,后人就称这种树为枫树。”
中年人也听得颇有兴致,笑道,“杨万里有诗说‘小枫夜偷天酒,却情天松掩醉客’,永儿,你知道么,这枫叶叫是偷喝了天上的仙酒醉了,而染红的。”
小姑娘永儿笑,“可不是么?人喝醉了酒,脸都会红,何况是树呢?”
诸人皆笑。
善保路将潭柘寺十景讲了个遍,他口齿伶俐,见闻广博,自然说得妙趣横生,中间穿入诸诗词传说,雅俗共赏。
“难得难得,”中年人抚掌道,“我这来过十几遭的人都不及你初次上山的人。”
“先生谬赞了。跟她们小孩子说说还罢了,在您面前可是班门弄斧了。”善保谦逊着。
“看你年纪不大,读得书不少,真是难得。不知师从何人?人说名师出高徒,教你读书的师傅定不简单。”中年人笑,“你不必心,我生平最爱结交有才之士,才有此问。”
善保笑望余子澄眼,“这就是家师。”
余子澄脚下顿,却是对中年人笑道,“不敢掠美,善保在咸安宫官学念书。我倒是后悔没早回来几年,也能收个玲珑剔透的徒弟。”
善保笑道,“现在也不晚,弟子有不足之处,尚待先生教导。”
“咸安宫官学?”
“是啊,我跟弟弟们都在官学念书。”善保见中年人似的兴致,估摸着这家里也有人想去,便为他详细说道,“里头几位师傅都是翰林出身,学识都是等,还有教摔跤、拳脚、弓箭、骑射的师傅,比外头的族学书院都好。”
“我原是想聘了大儒在家教呢,听你说,倒有些让人心动了。”中年人笑。
善保道,“那你可得让你家里人早点儿准备考试的事了。”
“自然。”
袁枚听着他们说些俗务,扰了清静,笑指着路旁株开得娇艳的红梅道,“瞧那花。”
“真好看,我先去折枝来。”永儿并没动,倒是个侍卫几步腾空上去,折了枝红梅献给主子。
永儿拿着在手里把玩,忽然来了兴致问,“哥哥,你是念书人,可会做诗,读书人不都喜欢做诗么?”
中年人笑望着善保,似乎对这个提议有兴趣。善保笑道,“有袁先生在这儿,我这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么?袁先生若有好诗,可不兴藏着。”
袁枚的确是来了诗兴,捋须笑,“如此,我就抛砖引玉了。”略思索,慢吟道,“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知否杨花翻羡汝,生从不识春愁。”
余子澄自然叫好,赞道,“‘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以梅写到冰,真是前人所未有。”
中年人笑,“后两句倒将梅花写活了般。好诗。”
余子澄未待善保开口便道,“我于诗词上有限,倒是这位先生,谈吐不俗,相遇既是有缘,何不赋诗以记今日游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