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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伸手捏了把少年的后腰:“咋着,看中了哪个?”

息栈抚过匹纯黑的骊,几根手指在漆黑发亮的丛鬃鬣中缠绕卷裹:“唔,每个都好,我再看看……这匹骊很像你的马呢……”

“挑花眼了不?看上眼的就买,老子买几匹给你,呵呵,回去换着骑!”

“唔,不换,挑好了就只要那匹马……”

息栈白了大掌柜眼:你也别想换“马”换口味儿,就只能骑匹!!!

大掌柜看息栈那副小娃子看见了卖糖人儿的表情,在马群里穿来穿去,摸摸这匹,又亲亲那匹,忍不住哼道:“小羊羔,你到是会不会挑马?俺教给你哈,咱这关外人相马的几句俗话:远看张皮,近看四只蹄,看看前裆宽不宽,再看牙口齐不齐,上马溜溜,就知此马行不行!”

息栈眼角斜睇,挑眉说道:“你怎知我不会?嗯……伯乐所传《相马经》中有云:‘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腹为城廓,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当家的可知晓其中之意?”

少年随口拈来,就知道男人定听不明白。

身边跟随的数十名心腹伙计此时四散在马场各处游荡。

大掌柜趁人不备,借着那匹高头黑骊的掩饰,把掠过息栈的小身子,捏在怀中,大手探进胸腹间狠狠揉了把,揉得息栈“咯咯”笑,缩成团儿求饶,直说“我知错了!不敢了不敢了!”

声嘹亮的嘶鸣,马厩的管事从牧场扯回匹长蹄骏马。

这马儿身姿挺拔,啼声悦耳。远远望去,身雪青色的滚亮皮毛,其间浮缀了层乳白色斑痕,似香径落梅,又似长天飞雪,与众不同地俊逸。

息栈不由自主地追上那匹青色骏马,揽住头颅细细端详。这马龙头高昂,脸颊如削,耳小而锐,状似竹叶,双目炯炯,大如垂铃,瞳仁中闪烁两抹宝蓝色光芒。颈厚而长,脊平而广,腹部充裕,四腿颀长。巧的是,四条小腿竟也裹着充盈的白色皮毛,飘逸灵秀。

马厩的伙计将这马引到副铜质食槽旁。别的马大吃秸杆,此马却饲喂苜蓿。没有其他马儿跟它抢食,这厮吃得慢条斯理,悠然自得。吃完了饭,伙计又拿洁具和浴品给它洗澡,竟是用混了香料的猪胰子。

息栈鼻尖轻耸,闻到那块藏青色的胰子里掺了洛紫菀。

猪胰子是那时手工作坊里出产的洗浴用品,寻常百姓家都用,即是用猪的胰脏加入土碱和大油,搅拌捣制,做成个肥皂的形状,拿来洗手洗脸,还能防冻防裂。

这匹良驹所用的胰子,当真与寻常百姓家的不同,只用鼻息探闻,就知内里含了蜂蜜、麝香、樟脑和冰片。藕荷色的洛紫菀花瓣捣碎榨汁,掺在胰子里,将这马儿的身雪青色皮毛刷洗得愈发透亮醇郁,遍体柔香。

息栈见这马骨肉亭匀,皮相华美,啼鸣清透,又得马厩管事的厚待,知晓定然是匹难得的好马。

“伙计,这马可是卖的?”

“唔?当然是卖的,这可是俺们飞龙厩的宝马!”

少年十分动心:“你要价少?”

伙计的两只小眉眼飞速在少年身上打量圈儿,看那身破破烂烂的羊羔皮,不由得冷笑声:“客官真心打听?只怕你出不起这银子!”

“你说说看?”

“五百块大洋,不还价!”

“五百大洋?要这银子?”

“客官您自己看好了,这是啥样的马!这样的神驹宝马,本地千里挑,俺们飞龙厩的镇宅之马!”

“此马可有名号?”

“当然!俺们家掌柜的给的名字,‘雪影追云騠(tí)’!”

息栈摸了摸怀里鼓囊囊的小荷包,心下郁闷了。

五百块他是当真买不起,自己跟大掌柜出山做趟活儿,也就分到二三十块片子,这些日子很用心地攒了百个片子,今日全揣在怀里带来了。

这百块也就能买下追云騠那两瓣肥肥壮壮的马屁股!

镇三关晃晃悠悠走过来看了眼,问道:“喜欢这个?喜欢就买呗!”

“唔,我再去看看别的……”

男人不耐烦了:“还看?你都绕了八圈儿了,马都给你看累了,你不累啊?!老子走得乏了,你赶紧的,别墨迹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就这个吧,看得出来是匹好马!”

旁的马厩伙计撇撇嘴,轻蔑地搭茬:“哼,当然是好马!这位客官,五百块~~~!”

镇三关黑眉挑,走上前拎起马下巴,掰开看了看牙口,又前后左右打量番,最后骑上去跑了两圈儿。

男人骑马的姿势诱人地潇洒,肩膀斜侧,小腹收紧,腰杆韧道,胯间松弛,两腿牢牢钳制马儿的双肋。追云騠在他的胯下欢畅清俊地迈步撒奔,甩头抖颈,惬意快哉!

大掌柜翻身下马,缰绳扔给息栈:“马不错,就要这个!伙计,找你们管事的来收银子!”

伙计听这话,才知道来了出手阔绰的大主顾,瞳仁倏地瞪成两颗铃铛,比那两只马眼睛还亮还圆,忙不迭地应声而去。

息栈连忙对大掌柜说道:“不要了吧,这马价钱太贵!”

“不贵,老子给你买!”

“……我不用你给我买,我要自己买。”

“咋了?为啥不要俺给你买?”

“我自己挣了片子的,怎好总是用你的?再说了,你时常私下用钱给我买东西,让其他伙计知道了,总是不好的……”

“老子用的自己那份儿片子,又没用绺子里的钱!”

“……当真?”

话说每个土匪绺子里分赃都有严格规矩,抢到的财物据实分配,任何人不得私自占有,也包括大当家的。土匪分赃叫做“分篇挑片”,般是将收成拆分成九份:

二成归公,作为公款,修建山寨,购买枪炮弹药;

成眼线,打点外边儿那些“照局”的、“插千”的,也就是绺子收买安插在村屯庄户之间的内线;(1)

成奖赏,奖励有功人员;

成抚恤,给躺了的伙计家里送去的卖命钱;

最后剩下的四成,全部公摊。

当然,公摊的时候是要按资排辈儿的,大当家分的最,般可以拿到五六个人份,四梁能拿到三四个人份,八柱也至少拿双份,其余崽子们各人领份,新挂柱的伙计按道理只能拿半份,尚处“试用期”。(2)

这也就是为啥当时新来不久的小息栈竟然做了八柱,立时就有人眼红嫉妒得给他喂辣椒烟——个来历不明、上山不久的小崽子,竟然就敢拿双份片子!

而绺子里的“六律”之首,大当家的若私吞金银财物,按律枪决!

这条在土匪窝里何其重要,匪首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做的,底下养着两千个手里拿枪管子的狼崽子,别人凭啥服你,认你做老大?

手里活儿硬自不必说,所谓的“管直、胆壮”——枪法绝准,出手敢打敢玩命;另外还得规矩摆得正,赏罚分明,绝不贪赃私揽。这点镇三关向心里有数,给息栈买吃的、穿的、用的,自然是从自己的褡裢里掏私钱,供给小羊羔的花销。

息栈仍然觉得有些不妥,跟男人说道:“即便如此,前日里在玉门城内中枪躺了的那三个伙计,你才不过给每人抚恤了三百大洋。这匹马的价钱几乎抵了两条人命,说出去总是不好……”

“这两码事!用绺子里的钱有七道八道规矩管着,抚恤的那份该是少就是少,视同仁。老子这会儿用自己的钱,没人给俺定什么狗屁规矩,老子想咋花钱就咋花钱,想花少就花少,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明白不?”

息栈心下暖流涌动,暖意薰得他些微脸红,低声说道:“唔,我知晓的……只是,我又不是没有手没有脚,我自己挣了银子的……”

俩人正掰扯着,马厩的管事和伙计齐匆匆走来,二人路点头哈腰,那表情形状与刚才已是大不相同。

那管事的冲着镇三关揖到底,陪着谄媚的笑脸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来是掌柜的三爷,来俺们这山野小店闲逛,有得罪,三爷包涵!”

镇三关面色沉。旁的息栈双目凛然,下意识地步上前挡在了掌柜的身前:“你是何人?”

“哎呦,这位小爷别误会,千万别误会啊!是俺家掌柜的让小人来跟三爷打声招呼!”

镇三关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家掌柜的哪位?”

“呵呵~~~,三爷您往楼上瞧!”

二人顺着管事的指点,抬头往对街的酒楼上望去,安西城最富贵的鼎丰楼,二楼凭栏处斜倚着位身着貂裘皮坎肩,头戴貂皮帽的俊秀男子。

这人下巴上那撮狗皮膏药似的小胡子实在太好认了,可不就是芨芨台的大掌柜,“云中雁”柴九!

柴九爷此时神态悠闲,居高临下,端起手旁的小酒盅,对镇三关颔首示意,唇畔擎起浅淡的层笑容,面皮颤悠了颤,内里的块肉却还绷得紧紧的。

镇三关面朝楼上,双手抱拳过左肩。

这是土匪们惯常的施礼方式,且定要两手上左肩。这些人最忌讳双手抱拳在胸前作揖的动作,因为那动作像是被捕了,戴手铐。

镇三关转身问管事的:“这飞龙厩是柴掌柜的铺子?”

“嘿嘿~~~,俺们掌柜的前些日子刚刚买进的……”

“哦~~~,呵呵,回去跟你家掌柜说,俺镇三关恭祝他发财了!”

没想到这柴九生意越做越大,竟已插手到安西,将关外最大间马铺子都收了!大掌柜心下合计着,转身要走,却被拦住:“三爷您先缓步,俺家掌柜的想跟您借个人!”

“啥人?”

“嘿嘿~~~,俺家掌柜的跟您身边儿这位伙计,有过数面之缘,想跟他借步说话,掌柜的您看……”

那管事的说话间拿眼神瞟向息栈,瞟得息栈顿时愣:谁跟你们家柴皮膏药有数面之缘?!他找小爷我能有何话说?

那管事的脸巴结的笑容:“三爷,俺家掌柜只是借用这位伙计到楼上去叙叙旧,没别的意思,您别误会,两柱香的功夫,保准给您把人送回来就是!这青天白日的,您看……”

镇三关未动声色,只迟疑了片刻,即对息栈挑眉毛,用口型悄声说道:去吧,当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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