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你该歇息了。”楚扬对慕平说着。
慕平仍是睁着双茫然的眼望着地,开不了口对谁说些什么。
“你是楚扬?”十儿喊着。她虽知楚扬亦在京城之内,然从不知此人便在慕平身旁。
楚扬只对十儿点了个头,没有太情绪浮现,接着低头对慕平道:“我晚些再来。”
他转身往内堂走去,对这座宅第了若指掌的他无须任何人指引,自个儿离了去。
十儿难掩心中震惊,回到了慕平身旁。难置信的她,语出惊人对慕平道:“你可知朋党之争,带头为东厂铲平异己的是谁?”
十儿指着楚扬离去的方向,怒道:“便是楚家人。”
慕平的眼只眨了下,他泪早已流干的心中,早不复任何爱恨。
人都已死,是谁又有何谓。
夜里慕平突然转醒,谁家猫儿的叫声传进了他的耳里,那像极了婴孩的啼哭。
他的孩儿。
无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阶上,不久楚扬来了。楚扬凝视着他的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却泛着薄薄泪光。
突然间,慕平顿悟了。只因他人,却害惨了两个爱着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积累,楚扬越是痴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扬。他不过是个鄙下之人,从无长志、亦无长才,楚扬爱着他,换来的只会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会毁了楚扬生。
楚家声望正值如日中之际,朋党之争后又要是另番辉煌功业开展,楚扬居于扬州时空有身抱负无处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纳楚扬,楚扬日后定能大展抱负在官场崭露头角。
然而该为将来拚命往上的楚扬,现下双眼瞳却只是痴然望他。楚扬全身陷下了,没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碍着楚扬。他是个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见不着清明日,绣娘已是如此,他不愿楚扬如是。
楚扬若留在他身旁,这生便将与他般扰攘平庸地过。他的泪无声无息之际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惨楚扬。
“我……买了些清粥来……正热着……”楚扬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会转身自他身旁远离。
“楚大哥,你还弹琴么?”慕平昂着仰望楚扬。
“……许久未弹了。”楚扬回答。
“我想听你弹琴。”慕平说着。
那夜为了慕平句话,楚扬返回家中携了不知是谁的琴,往回好些时辰路程,仓促地回到慕平身边。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为他完成。
厢房内,窗敞着,风有些冷。
张音色陌生的琴、壶温热的酒、对色泽温润的青瓷杯、对异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于窗台之上,饮落陈年花酿,听着楚扬十指下轻柔声调。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扬州城,那道墙下,那个小亭内,偶尔掺杂着福伯前来探视却止于远处的细碎脚步声。
那年的无忧无虑,令人心安平静。
楚扬沉稳的笑颜缓缓展露,楚家的宅第内,是慕平唯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后当夜深他睡了去,楚扬每隔阵便会摇醒他提醒着时刻不早,该是回自个儿房里歇息的时候。每当他在众人沉睡时分安然回到慕府内没被发觉,他与楚扬无人阻碍的交情便愈益浓厚。
少年情谊滋长,楚扬的琴声变了,那曲调中开始有着惆怅,有着他所无法理解的情愁。
“曲子……叫什么名呢?”年前慕平曾问过,但楚扬不答。
正抚着琴的楚扬停下了琴音,时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无法开口。自在京城遇见了慕平之后,楚扬虽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闪躲再再说着他仍记得新婚那夜他对他所作的错事。
曲的名,他真是开不了口。
那代表着太大的奢望,个无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艺,这些年怎么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的酒杯。
“不弹了。”楚扬淡淡回答。
“为何不弹?”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离了扬州,没了琴,便再无心了。”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
楚扬说出的字句,在慕平胸口来回碰撞,令慕平疼着。
“你的酒量这些年间倒是好了。”楚扬说着。
“是啊,好许了。”慕平执起钟爱的青瓷杯,浅酌花酿。
桂花的香在厢房里飘着,浓郁深沉甘甜润滑的酒液,清而不浊犹若白水,然而旦入喉,却化得凶猛,如同蜂针刺人心疼,如同烈火烧尽肺腑。口口,纵叫人痛不欲生,却也甘愿。
情爱的浓,就如此酒。伤过了,痛过了,除了那些余韵,就再无其他。
只是明知伤身无益,为何还有人要往火里跳,尽管飞蛾扑火焚烧殆尽,却也执着,从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卧回床榻之上,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睡去。
楚扬再度扬起琴声,细细绵绵,皆是温柔声调。
慕平听在耳里,叹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浓时,琴音静止了。楚扬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伤的十指,坐于慕平曾坐上的那处窗台,喝着慕平方才饮下的花酿,让落喉的猛烈炽焰焚烧他五脏六腑。
月下独酌,楚扬抬首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忽尔油灯燃尽:心蕊灭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飘来,徒留满地苍凉。
纵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这么却也够了。他从来就无意将慕平据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属于他,心里不再牵挂任何人。他只要能够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顺遂,他便满足。
他只想如现下般,留在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处,除此之外,再无求。
夜,慢慢地过,首声雀儿啼时,墨色已灰灰蒙蒙,即将淡去。
慕平睁开了眼,发觉楚扬仍未走,整夜都留在原处不曾远离。
“醒了?”楚扬有些疲惫的脸上,漾着浅笑。
慕平双手环胸,微微发着抖。他身上只这穿了件单薄衣裳,没有覆上外衣。
“落雪了。”慕平走到窗边,望着灰暗的天。
“冷吗,我将窗关上吧!”
“不了。”慕平嘴角轻轻扬起,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是抹楚扬睽违已久的笑容。
“平儿……”
“我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楚大哥。”慕平说道。
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楚扬。
每回见着楚扬时,慕平便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天,他提着壶酒由屋外回来,厅里的楚扬才见着他,便快步走至前院相迎。
待在他身旁的楚扬没有问他往哪里去,但慕平仍然看得出楚扬脸庞上显露的心焦,楚扬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再这般下去他会害了楚扬,所以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眼前人。
“楚大哥今夜还留下么?”慕平问着,往屋里走了进去。
“嗯。”楚扬点头。
“我找着了三亚莲花酒,想试么?”慕平举着手中酒坛。
楚扬仍是点头。
“你从来就也没回绝过。”慕平淡淡笑着。
楚扬虽在慕平身旁,看着慕平逐渐平复的情绪,然而他却隐约感觉不安,慕平似乎试图粉饰切,他不知慕平平静的面容底下是否有着刻意封起的伤口,他有些捉不住慕平的心思,忐忑的不安日曾加剧着。
同样的房内,同样对杯,慕平拆了坛上封布,将满泉般的玉酿倒入青瓷杯中。
莲花酒是河南宝丰酒的俗称,把火点起,火焰如莲绚烂夺目,又有莲香发散迷人心神因而得名。此酒之浓烈,亦由此可见。
慕平执着杯,将酒滚落喉。
“空腹饮酒最易醉人。”楚扬本想阻止慕平,但却来不及。
“醉了不好么?醉便可解千愁。”慕平再斟。
“解不了愁,只会伤身。”
夜,又深了,自绣娘远离,慕平日复日藉酒浇愁,然而楚扬却未见慕平的愁绪何时少了,他只看见日益消瘦的慕平愈益憔悴,故作开怀。
“你以前不爱烈酒,即便试着尝也仅仅点到为止。”楚扬说道。“别再喝了!”
慕平没有停下,酒杯杯地斟,杯杯落喉。
“平儿……”楚扬捉住慕平举杯之手,酒溢洒而出,湿了两人袖口。
慕平的眸黯着,幽淡无光。
“别再喝了,算我求你。”楚扬拿下慕平手中青瓷杯。
“我以前曾有过对相仿的杯子,但你打碎了。”慕平缓缓地道:“后来我找了好久,却始终找不到模样的。”
“那对杯子我留在扬州故园,我会找工匠再粘回去。”
“碎了的怎么粘,都无法再全。”
“可以的,我正在找……”楚扬说着。
慕平忽然扬首,凝视楚扬那对湛着蓝光的眸子。“为何是我……”他问着楚扬。
楚扬愕然了。
“你对我,就像是绣娘对我那般么?就像是十姐当年喜欢着你那般么?为何是我……为何……”慕平追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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