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达本来是个性格外向的人,习惯大规模群众运动。搞街头宣传,工人罢工游行,学生罢课请愿,他都走在前面。在人头攒动的大会上演说,举行飞行集会时,他带领群众在敌人的警察、特务包围中高呼口号,散传单,与敌人徒手搏斗;打反共的白俄报馆时,他怀里揣里铜板,蒙过警察检查线,一声令下,用铜板砸白俄报馆的印刷机。后来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和敌人明枪明刀相对,用机关枪手榴弹拼杀,他更展眉舒气。现在突然转到隐蔽的情报战线,他着实不习惯。
但是没办法,这是组织决定,他得服从。严格的纪律约束,使他不得不收敛一些锋芒。随时检点自己的一举一动,这就造成他性格的急剧变化,由外向转内向。办事先看三步棋,小心谨慎,不能多言多语。由于先天性格是明快爽朗的,受到这种压抑,使他在言行表现上常发出突然的爆发性,使周围人觉得他脾气火爆,甚至古怪。
每次,陈一峰送来情报,他得连夜处理。把原件烧掉,然后送到上海交给程和生。他很矛盾,一方面,他从看到的情报中得知了这些情报的重要内容,看到了这些情报的重要价值,也看到了他所从事的这项工作的伟大意义。然而,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憋得慌。但是,还是那句话,没办法,只得强制自己去习惯。后来,他又渐渐发现两大工作问题,其一,为送情报,陈一峰必须经常来光顾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店,一次来买条毛巾,再次来买包香烟,三次四次没完没了的来买些小零碎。这对于一位西装革履,经常活动在上层人物中间,进出高级机关、大饭店、跳舞厅的堂堂“中联社”首席记者的陈一峰,不是太不合身份了吗?容易露马脚的。其次,隔不了几天,他必须到上海去一趟。开始,可以对左邻盲舍放风说:“去进货”,“去兑付款项”,但是,次数多了,难免引起邻居们议论:“张老板怎么老往上海跑?”“有多大的买卖?进了多少货?”“有多大款项可兑付?”诸如此类的猜测,会引起更多怀疑。起码,“这位张老板真是靠这小买卖谋生度日的吗?”这又会引起更多的议论和猜测。中国人对邻居的观察和议论,比对他们自己的病体安危还要关心,这也算是一种传统吧。
缘于这两种考虑,他向组织上提出,经陈一峰活动,终于进了“中联社”。担任该社由南京到上海沿途各城市分社分发新闻稿、公函、资料的传递员,也称为“联络员”。他臂戴臂章,身穿制服,挎着“中联社”的大帆布公文包,上火车由“中联社”派摩托车送到站,走日伪军政机关高级官员专用的
通道,不受检查。沿途各站的“中联社”分社,则派专人按火车到站时刻进站接取新闻稿件等,到了上海,又有专用通道可走。日伪军警宪特没人过问,十分安全。
“中联社”雇有三个传递员,他是其中之一。三人轮流,每三天往返一次,休息一天。但是,任你怎样巧妙,天下没有绝对安全的对敌工作,现在他就碰上了“事儿”。
他前次从上海回到南京,第二天休息。他租房住在复兴路“中联社”南隔壁八条巷2号院一家小房里,这里西斜对过是陈一峰等“中联社”高级职员的4号院。往东北不远的小火瓦巷里,是情报站站长老李开的中医诊所,走动很方便。他按例定时要到老李的诊所去联络一趟。巧不巧?在街上碰见了一个人,穿伪军中校服,肩章金线熠熠,佩把金光闪闪的短剑,见了他,笑嘻嘻迎上来,紧拉住他的手,连声说:“啊呀,怎么在这碰上你!咱们多年没见了。”
他仔细一看,猛地想起,此人名叫段天柱。当年在上海职工教育社图书馆里,也是个热血青年,参加了共青团。日军占领上海后,他到苏南去搞武装,再没见到他。
“噢,噢,老段!”他忙陪出笑脸,也紧握他的手。“什么老段!嗨,我们都还年轻。你怎么在这儿?”段天柱颇诚恳地说着,上下打量他。“那你怎么在这儿呀?人是活的。”他努力用别后重逢的情绪笑着反问他。“对对,唉,真是两山碰不到一起,两人能碰到一起,怎么样?现在干什么呢?”“我能干什么?你想想看,中国这么个形势。”“是啊,我也是。嗨,走吧走吧,好久没见到一位老朋友了,今天我请客,走吧走吧。”“哪里去?我还有事呢。”“哎,什么要紧事?不给点面子?走走走。”从段天柱邀请的诚恳态度和语气里,他看出了他心里有某种不愿表达的私秘。也可说是他隐蔽着的一种和他的隔阂、距离,但毕竟又是老朋友,原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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