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恭敬地给她解释:是说分家产的事。新修订的律法规定,家中男女皆有分割家产的权力,若分家时,只给儿子分割家产,不给或少给女儿,都要按率交纳罚金给朝廷。
太后想了想,说:这是谁的主意?祸国殃民之恶法!
这个法条表面上看,是为了迎合上意,保证女子的继承权。然而,只要嫁娶之说不曾废除,给女儿分割家产就是不可能被推行的法条。这是利益之争。娘家不可能让出嫁的女儿带走家产。若强行规定不给女儿分割家产就处罚金,其后果很直接但凡生下女儿,直接就溺死了。
百姓不会考虑大家都杀女婴,十年后男多女少怎么收场,那不是他们能考虑的事。
你想那么多,你家多生几个女儿分家产啊,反正我家不生。
若百姓短视自私,不明白这个法条的弊端,能进修礼小组的官员大儒则绝不可能看不出来。可是,这个法条还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御前。
百里简曾私底下跟衣飞石谈论过这个问题,显然是他在小组里势单力孤,说不上话。
这是臣下对皇帝修礼发起的第一次反击。
修礼容易,修律?皇帝也太异想天开了。很多事情束之高阁可以行,落地就会出乱子。
儿臣倒是以为,此律今日可立不可行,世易时移,再过二三十年,经皇爸爸圣君教化,民智开启,未尝不能遵照行事。谢团儿发表不同的看法。
对,现在这法条肯定施行不了,但是,皇父你先给儿臣定下来,等到以后我儿子登基了,我也不必再次修改大谢律了。一步到位岂不是更好?反正你都背黑锅了,帮帮忙呗。
谢茂摇头,笑道:小姑娘家见识。百姓私产如何处置,岂有皇权统管的道理?他就是儿子女儿一个不分,全部送给路边乞丐,也得随了他去。你呀,可别被下边居心叵测的小人带进沟去。
谢团儿闻言有些愣住,连太后与衣飞石也若有所思。
在他们的意识里,皇权最大,这世上岂有皇帝管不了的事情?天下子民的性命都归皇帝管。
谢茂的想法让他们都觉得很惊奇。细细一想,又觉得深有道理。庶民百姓若连家产如何分配都得听朝廷的安排,谁还愿意辛辛苦苦去赚钱?究竟是给自己赚钱,还是给皇帝赚钱?
你这些年都在养育孩儿,书且读得少了。待十五办了周岁宴,你将她和保保交给保姆照顾,自去上书房好好读两年书。谢茂随口安排道。
已经出嫁生子的郡主,好好儿地去上书房读书,往前数五百年也没这种安排。
谢团儿放了孩子,裣衽施礼:儿臣遵旨。
谢茂挥挥手,恰好大宫女送来一碗熬得烂烂的小米粥,他亲自接过来,说道:阿娘,儿臣服侍您用粥。
又不是孩子,哪里用得着。太后嘴上嗔怪,却很配合地调整了坐姿,等着儿子喂。
衣飞石看着她花白的发鬓上簪着那一朵漂亮的宫花,皇帝喂她吃一口,她鬓边的宫花就颤巍巍地闪烁出灿烂的光泽,美艳而衰败。
娘娘。衣飞石双眸微黯。
第228章振衣飞石(228)
修礼小组暗中跟皇帝别苗头,衣飞石就怕皇帝一怒之下又杀人。
先前已经罢免了两个礼部高官,修礼一事按部就班安安稳稳地进行着,若皇帝在此时怒而杀人,外界又不知情由,传出去人心惶惶,更兼惹人笑话你是皇帝,你想修礼就修礼?被打脸了吧?
皇帝其实没有衣飞石想象中那么暴躁,他默不吭声把礼书编篡小组分割成两个,一个以礼部尚书陈梦湖为首,对修礼心存异议暗中使坏的几个大臣都塞了进去,另一个则以礼部左侍郎百里简为首,专门负责把前者在礼书民律中埋的陷阱挑出来,重新修改。
换句话说,就是让陈梦湖等人负责最辛苦的底稿,百里简带着人负责修订,查遗补漏。
修礼小组的总编篡名义上是内阁首辅黎洵,陈梦湖与百里简都是编篡,称不上谁高谁低。百里简执行驳回底稿要求重制的权力时,陈梦湖等人不服,百里简就揣着衣飞石给的腰牌,跑去文华殿找黎洵写条子我说了不算,总编篡的意见你是要听的吧?
黎洵是个极其灵醒的聪明人,何况,他的女儿黎簪云成了太傅,他的立场根本暧昧不了。
百里简来求他写条子,他就把底稿认认真真看一遍,多半都要写少则千字多则万字的指导意见,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讲道理,那架势就是把陈梦湖等人当刚开蒙的小学生教导。
百里简在一边看了都憋笑。
他拿着总编篡的指导意见给陈梦湖一看,陈梦湖的脸就是绿沁沁的。
黎洵和陈梦湖的亲爹前阁老陈琦是一辈人,他非要拿起长辈上官的架子,把陈梦湖当不懂事的孩子训,陈梦湖也只能吃了这口憋气。
驳我的稿子,让我重新写,是吧?等着吧!陈梦湖跟他的老伙伴们开始使用拖字诀。
有生之年,不能让这部违反纲常的礼书成稿,也算对得起圣贤,对得起祖宗了。
谢茂早知道这群腐儒的操行,将小组拆分两边就是为了摆脱拖字诀的遗害。陈梦湖等人拖拖拉拉每日喝茶吃饭,想起来了才写两个字,隔壁百里简则带着人日以继夜地赶稿。
礼书未修成之前,谢茂绝不会轻动。一旦修书修成,论功当行赏,论过当行罚。敢和自己别苗头的大臣,谢茂从来就不会显得多么宽和大度。
何况,如今谢茂也没有功夫和下边人置气。
太后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睡下去就是大半天。
太医署七八个太医在长信宫守着,个个心神不宁。太后这症状真正是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偏偏此前都好端端的,半点症候也不显,就怕皇帝怪罪迁怒。然而,皇帝很平静。
常年服侍宫中的太医们当然了解皇帝。不恭敬的说,皇帝那是够惊乍的。
就拿襄国公来说吧,襄国公何等强悍的体格,轻易不生病,就算有点秋燥上火的毛病,不坐衙,下两天操就全好了。皇帝就着急呀,这生病了怎么能不开药呢?你是不是怠慢公爷了?
逼于无奈,来请脉的太医就给襄国公开没必要吃的苦汁子。
如今太后日渐不好,皇帝却半点不着急,也从不逼着太医开药吃。
偶尔太医会建议,皇太后如今吃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不大好,皇帝默默听了,也不说话。
甭管太医怎么叮嘱,但凡是皇太后想吃的想玩的,皇帝从来都不劝着,只要太后高兴,皇帝一言不发就在旁陪着。某日半夜,太后醒来,突然流泪要听曲子,皇帝披上衣裳来不及蹬鞋就往长信宫跑,守在太后床边哼了一宿。
儿臣不孝。谢茂看着躺在床上日渐虚弱的太后,往日就该多陪着阿娘。
太后似是疲惫极了,静静地躺着,闻言笑道:孩子长大了,哪有牵着阿娘裙角不肯放的道理?我的茂儿是个争气孝顺的孩子。阿娘一辈子只得你一个,强过寻常人十个八个。
天命所在,阿娘大限到了。只有一件事,阿娘不放心。
阿娘吩咐。谢茂低头握住太后的手,声音很低。
秀品,她伺候了阿娘一辈子。爹娘都不在了,没有夫婿儿女。我若去了,她怎么办呢?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