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保收拾好书案,把一本谢苗苗上回说过想读的《溪山诗话》找出来,递给她的丫鬟。
谢苗苗知道他生气了,也不想道歉,气鼓鼓地抱着那本书,掉头就跑掉了。
保保知道谢苗苗为什么不喜欢他的母亲。自从他被皇爷爷册封为皇太孙之后,里里外外就有不少人想打太孙妃的主意。谢苗苗也想嫁给他。可是,旁人都行,谢苗苗不行。
因为,他和谢苗苗都姓谢。
如果他从父姓,他和谢苗苗一个姑表,一个舅表,原本是最般配的亲上加亲。
可惜,他不从父姓。原本的表妹就成了堂妹,谢苗苗就失去了成为他妻子的资格。
谢苗苗认为姑姑太过强势,才让表哥成了堂哥,让自己的好姻缘成了别人的好姻缘,心中极其不满,话里话外就带了出来。
保保也觉得母亲太过强势。
不过,他觉得母亲强势,是因为他亲眼所见,母亲老是欺负人。
都是皇爷爷的嗣子,母亲仗着嫁了父亲,有了襄国公支持,就总是欺负皇四叔。可怜皇四叔才是真正的皇子,却被母亲一个皇女压在头上,母亲还让皇四叔的妾妃齐氏给她收拾书房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这也罢了,母亲还总是欺负父亲。
他经常看见父亲候在门外,直到母亲叫进,父亲才能进门。
有时候母亲发脾气了,父亲就得赶紧赔罪,当着子女的面,父亲都要给母亲跪下。
未免也太张狂了。
保保也不希望母亲去玉门殿听政,母亲在吏部办差就厉害成这样,在皇爷爷跟前听政了,父亲不得被她踩成泥么?可是,他也很明白,身为儿子,他不能反对母亲所做的一切。
朝廷的大臣说,应该叫他去玉门殿听政,他们是想用自己攻击母亲。
他不会让他们如愿。
尽管,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很多次觉得,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过分和逾越。
他要等。
等自己长大,等母亲老去。
母亲只是公主,他是皇太孙。时间会改变一切。迟早有一天,他会让母亲知道,她错了。
※
谁!
谢苗苗在出宫的途中,被人砸了一头毛毛虫,气得哇哇大叫。
她是黎王府的孙女儿,骨子里总有几分祖母姮芙蓉的彪悍,被人砸了一头可怕的虫子也不像普通贵女般哭泣。
墙头上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忽地又是一包毛毛虫扔了下来。
谢苗苗正仰头看另外一边,又被砸了个正着,她一边抓头上的虫子,一边转身大骂道:衣十五娘!你这个鬼鬼祟祟的臭丫头,你出来!
衣长和冲她做个鬼脸,双鬟上的珠花沾沾欲飞:你再骂我娘,我就揍你啦!
我才没有骂姑姑,你瞎说!谢苗苗反驳道。
衣长和脸色一冷,哼道:你心里有数。我哥耳根子软,你别老烦他!他马上就要定亲了,我马上就有太孙妃嫂嫂了,以后你别再来宫里,招人嫌!
谢苗苗又气又羞,终于忍不住一路掩面哭着跑出宫去。
※
六年后。
春寒料峭,皇帝再三保暖防寒,轻易不肯冒着风雨出门,仍旧感染风寒,旋即卧病。
他一边吃着药,一边笑: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关汉卿双调乔牌儿
第236章振衣飞石(236)
除了谢茂自己,谁都不觉得他这一场风寒能有多大的妨碍。
皇帝自三十岁以后身体变得异常康健,一年到头几乎不生病,偶然咳嗽一声,只需喝一碗茶,半下午就好了。这一回也是略有点咳嗽,朱雨都没来得及去唤太医,非近身都没察觉到皇帝不妥,皇帝就紧张地吩咐赵云霞领着太医署几个最好的大夫前来看诊,马上煎药喝上。
衣飞石听说传了太医都唬了一跳,连忙赶回太极殿,只闻见药味,皇帝却没什么异样。
他觉得皇帝应该没什么。
赵云霞也说没什么。
但是,皇帝一反常态很粘着他,衣飞石就放下所有日常防务,只陪在皇帝身边。
一点儿小咳嗽,原本是两副药吃下去就好的小症状。哪晓得到了夜里,皇帝的嗓子就肿了,浑身出虚汗,衣飞石半夜爬起来给皇帝喂水擦汗,宣召太医,被宣来的赵云霞也是有点懵,重新调了方子,给皇帝扎了两针,好歹让皇帝平着躺了下去。
次日,皇帝宣布辍朝。
一直睡到午后,谢茂才蒙头蒙脑地醒来。
待吃药的时候,他就跟衣飞石说什么,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衣飞石觉得极其不祥,柔声宽慰道:陛下,只是偶感风寒,歇一日就好了。
吃了药,谢茂命宫人服侍洗漱更衣,让衣飞石扶着走到太极殿门口,看着宫殿外遥远的锦亭山,突然说:朕想去住云台。
明日去吧。衣飞石见他病歪歪路都不怎么能走的样子,下意识地阻止。
皇帝去住云台还能是为了什么?生着病还想这样那样。他是真不觉得这场风寒多大回事,今日吃了药,歇上一夜,明日差不多就该好了。陛下素来康健。到时候陛下还想去住云台消遣,他就陪着去呗。
谢茂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好了,可是,衣飞石不知道。
朕的小衣。谢茂转头看衣飞石担心的表情,心中一软,朕的小衣还指着朕好起来呢。
死别就在十日之内。谢茂想起自己死后,衣飞石不知道要多么伤心,就忍不住心疼。朕不在你身边了,谁问你饮食,谁搂着你呢?也没有人能这样纵着你了。
他看着身边熟悉的宫殿,心想,朕若不在了,新君登基,你连太极殿都不能住了。
因死亡带来的无力近在眼前,谢茂早知道自己会面对这一天,真正面临时,依然觉得艰难极了。
他只要想起自己死去之后,衣飞石被迫离开二人相守多年的爱巢,不得不对着另外一位天下至尊屈膝俯首,哪怕嗣皇帝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仍旧心痛如绞,竟忍不住流泪。
这两行莫名其妙淌出的泪把衣飞石吓住了。
皇帝从不是迎风落泪的脾性,哪怕如今是在病中,突然哭了是伤了哪一处情肠?他扶谢茂进殿坐下,跪下求道:陛下,臣知错了。您别生气,臣这就陪您去住云台。
不就是想吃肉么?这就陪您去吃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行不行?
谢茂却又不肯去住云台了,只是抱着衣飞石,一点点地亲,亲得衣飞石心头莫名苦涩,沉甸甸地不知如何排遣。
下午吃了饭,谢茂吩咐清点内库,另外传旨,命镇国公衣尚予与黎王谢范明日入宫见驾。
陛下,您放宽心先养着病,臣这就叫霞姑再来看看。叫她来守着。
衣飞石觉得皇帝这些安排非常不合常理,不祥之兆越发深重。
平白无故地为何清点内库?衣尚予都八十岁的人了,除非正旦朝贺,平时根本不上朝听宣,皇帝怎么会突然叫他进宫?
谢茂看着他。
谢茂想说,朕活不了几日了。想说,你不必想别的,只尽力与朕相处这最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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