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识难得尴尬,慌忙找补:我那是不想,我想的话,还不是前赴后继地上来人!
封弦高深莫测地一颔首:您开心就好。
堂内此时一声惊锣,打断了众人闲聊。兴致勃勃的花月楼,登时安静下来,只余细碎的窃窃私语。
雅间正对面低垂的银丝红帐缓缓自堂中升起,现出二楼的布置精巧舞台。
穿红着绿的老鸨扶着鬓边的花,随意念了些雅致贺词,这花魁娘子的献舞就开始了。
喻识一行白担心了半日,花魁娘子的这支舞竟是个老少咸宜的节目,演话本似的,又唱又跳,没有一眼不方便看之处。
讲的还是第一剑修生前的故事。
喻识上辈子最讨厌旁人编排些不尽不实的东西,硬安在他身上,这辈子换了个旁观身份,竟发觉这些编排格外有意思。
这台上自喻识尚流浪俗尘的幼时开始讲,第一幕戏里,那花魁娘子便扮作顾夫人,演的是同喻岱长老一道将喻识从魔修手中救出来之事。
数百年前的修真界尚处于除魔之战中,四方魔修遍生,有一种极为阴邪的法术,名唤噬婴,以幼子为容器,凭其体内灵气,吸引豢养生人魂魄。一童养十魂,待幼童灵气被分食干净,恶灵便破体而出。
此过程极为痛苦,幼童心性又天然至纯,恶灵一出便带着极其凶煞的怨气,魔修再以魔物为引,将其炼化,以增长修为。
世人皆知,第一剑修喻识幼时就有过如此遭遇。
且因根骨奇绝,还被魔修强行贯通经脉,引天地灵气进体入道,吸引凶煞之物。喻岱找到他时,他体内已养了近百道凶灵。
这段故事几乎完全属实,扮演喻识的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唱调一出,堂内陆陆续续地有人掩面而泣。
陶颂别过眼去,根本没敢看。崔淩倒看得十分动容,帮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长瀛顺气。
倒是喻识本人心下未起波澜,世事祸福相依,若非因此,他怎么会有幸认识云台门,一脚踏入修真界呢?
是以他使了传音术,安慰大失常态的封弦:当年之事,真的与你无关。这许多年过去,我不都还活得好好的?
封弦略略回神:我知道你不计较,但若当年我拦着你......
喻识笑笑:命数机缘都是天定的。我从未怪你,一直都盼着你能早点不在意。
封弦默然,他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不在意。
当年之事,是他心下的一道坎,迈不过去。
他与喻识,自懂事起就在一处了。他有个名字,喻识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年岁太小,记不清家人死于战乱还是灾荒,有人生他,却无人养他。两人是连做短工都无人要的年纪,走街串巷地搜罗百家剩饭,东拣一把,西摸半碗,还得提防野狗抢食。
冬日天寒,且近薄暮,两个小孩抱在一起取暖,饿得头昏眼花,忽瞧见一家高高院墙内伸出数段桃树枝,还结着硕大丰盈的果子。
封弦馋得流口水,喻识托他上去,他坐在高耸的院墙上,兴奋地摘了一兜果子,一瞥眼却瞧见院墙内立着一阴鸷面孔,眸如蛇蝎,幽深地盯着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抬手就要将他射下来。
他心中大惊,慌忙躲避。喻识此时刚刚搭好石头茅草爬上来,见状忙抱着他从墙上翻下来。
院墙太高,喻识护着他掉下来,左眼下被地上尖利砖石深深划破一道伤痕,满怀鲜嫩桃子摔了个稀烂。
他顾不得这许多,拉着喻识就跑。转过巷口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墙内之人突然现身在那一堆烂桃子当中。
那人手持一奇怪纸张,沾了沾碎石上的鲜血,嘴角扯出一道狰狞的狂喜。
封弦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再不敢多看一眼,慌忙往前跑。
院墙内的人似乎非要追究这几个破桃子,不罢休地一直追着他们不放。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东躲西藏,一路跑到城外荒僻的破陋小庙。
喻识利索地将他推到茅草垛里:你先躲好,我比你跑得快,我把他们引进林子,里面都是猎户的陷阱,逮兔子似的,肯定一逮一个准。
外面黑洞洞地仿佛要吃人,封弦直觉不好,喊着拉着拦他,喻识力气比他大,挣开就跑了。
封弦睁着眼在茅草堆里等了一夜,喻识再也没有回来。
他跟着云台门的喻长老把人救出来的时候,喻长老说,幸亏喻识有这副举世罕见的根骨,得了魔修几分青眼,才勉强留了一口气在。
换句话的意思是,若当初他也被一同抓走,早就死了。
喻识被折磨得失了人样,修养了足足一年才大好。只有左眼下那道伤,无论如何都留了个痕迹。
喻长老视他如亲子,辗转托了一位器丹医三修的隐世高人来看,都没有什么法子。
于是封弦舍了云台门,执意要拜那位东奔西走的高人作师父,颠沛流离地开始修习。
他想着,若有一天比这个老头子厉害了,说不定就能治好喻识的脸了。
后来世人皆说,第一剑修面容是白璧微瑕,更显得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封弦却不这样想,他一定要把喻识的脸治好。
那是他欠喻识的,他一辈子也还不清。
第18章剑修的便宜儿子
这头段故事演得活灵活现,赢了个满堂彩。
喻识瞧着,那花魁娘子也无任何异样,除了把他一剑砍十人的师娘演得过于柔弱可亲,没有一丝不妥之处。
第二幕戏演的是喻识于仙门大比上初次露面的情形。花魁娘子演了位胡诌门派里胡诌出来的绝世美人,同少年喻识一见钟情。
这段戏纯粹瞎编,喻识同堂下诸人一样,嗑着瓜子喝着茶,看得津津有味。其中一段小调编得颇为上口,他还跟着哼了两段。
崔淩悄悄扯了扯陶颂:不过是个故事,过眼就忘了,你上什么心?
陶颂黑着一张脸,望着那花魁同台上的第一剑修缠绵调情,猛灌数杯苦茶。
好不容易挨过了第二幕戏,第三幕戏却更为胡说八道。说这喻识于小蛮山除妖时,与此女修私定终身,然这女修的门派遭贼人所害,她一朝流落风尘,辗转卖艺为生。
那花魁香肩半露地偎在喻识怀里时,陶颂手里颤颤巍巍的杯子,终于咔嚓一声,碎了个干净。
喻识被惊得一回头:怎么了?被小蛮山这不要脸的妖怪气着了?又安慰他:别急,第一剑修马上砍死它了。
崔淩笑笑打圆场:前辈别见怪,当年小蛮山除妖五派联手,阿颂和我也在。这段唱词过于假了,阿颂有些看不过眼。
小蛮山妖邪横生,昔日除妖时,确实有让各家小辈跟着长见识。
喻识实在想不起来了,好奇道:你先前说的救命之恩,就是在小蛮山?
陶颂缓和了些神色,点点头。顿了一下,又不满道:云台门的文漆前辈分明将小蛮山一役,写了话本又画了册子,世人却非喜欢些不着调的说辞。
文漆便是喻识的小师弟,平素喜欢写话本子,还喜欢画画。都不是些正经事,昔日在云台,都数不清烧了多少,又因此挨了多少手板子。
大师兄孟弋倒是帮着藏了不少,只是师父看得严,连喻识都没怎么见过,自然流传不广。
喻识倒对当年之物颇为怀念,又问道:这么说,当年的话本你有?
陶颂眼神躲闪:我没有。
喻识不信:别小气嘛,拿出来给我看一眼呗。
陶颂理直气壮:我真没有。
贴身的一本小册子被他翻来覆去摩挲了许多年,皱皱巴巴的,他才不好意思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