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想空口一句拖住少年,待过了这阵子,人想必就把他忘了,现下来这么个物什,不是平白给人添念想么?
喻识骑虎难下,兀自纠结了半晌,也落不下笔。
少年在一旁盯着他:要不我说你写?
不用不用不用。喻识连忙推辞,又仔细想了片刻,终于打定主意。
平整熨帖的宣纸上,落下飘逸洒脱的三个字,飞扬又不失端雅,喻识一手好字自小打磨了许多年,于仙门百家中自有一番风骨。
少年顺着他的手,轻声念道:我,等你。
喻识心满意足,这样写总行了吧,既没有写得太露骨,也没有写得太含蓄,反正哄孩子用,等这小孩到了扶风山,认识了新的师兄师弟们,过不几年就定然不记得这是什么意思了。
喻识暗暗赞了下自己的机智,抬起头,却看见少年眼角微微湿润,有细碎泪光一闪而过。
怎么又哭了?
喻识试探问道:这样写,不行吗?
少年抬手抹了抹眼泪,真的仔细想了想,而后道:你在别的地方也写过字,单这样,怎么能证明是你写给我的呢?
喻识这笔字,能仿出来的也不多,他思索了片刻,又在一旁添了小满两个字。
这样可以了么?喻识轻轻把墨吹干,有你的名字,就是你的了。
少年目光突然脉脉,喻识被他看得发毛:怎么了?
少年低声道:若是你心上也能写名字就好了,写上名字,就是我的了。
喻识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
现在的小孩子家家都学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又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收入怀中,并颇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若哪天你抢在先头成婚了,我就拿着这张纸过去抢人,让世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剑修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喻识哑然失笑,顺着他问道:把我名声搞坏有什么好处?
少年狡黠地扬起嘴角:到时候就没有人和我抢你了,你就是我的了。
不过说着,他却突然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声音也沉了不少,嗫嚅道:但其实你并没有过道侣,也没有等我,一个人就走了。
喻识并未将这句话听得十分清楚,正要问,少年却又靠近抱住了他,蹭着他肩头,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
喻识丝毫没有注意到心下些微的涟漪,仍旧努力做出前辈的样子,学着祁尔,教他些认真听讲,勤奋刻苦之类的道理。
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屋檐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有重物坠落的声音。
喻识心里一跳,正要出门查探,却又听到敲门的声音,伴着文漆的大嗓门:还有人在里面吗?喻岱长老喊人去说句话!快去!
喻识松开榻上少年,一打开门,迎面猝不及防地便刮来一阵灼热的风,伴随着一起涌来的浓烟大火,小门外一瞬之间烈火遍野,火焰灼烧焦木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断壁残垣散落一地,被吞没在火海中。
喻识的心思霎时清醒了,这幻境不知为何,明明方才还好好的,现在却有了崩塌的意思。若非有人从外破入,便是他不小心触动了什么东西。
事态紧急,然而还未等喻识想到逃脱的法子,忽见文漆出现在火海之中,鬓发凌乱,浑身鲜血淋漓,一道骇人的羽箭自他胸前穿过,他的眼神已渐渐空洞,但口中依旧断断续续唤着喻识:六师兄六师兄你快走这里有
喻识像被雷劈了一样,怔了一下,继而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这副情景,是文漆在归墟内临终前的样子,喻识这辈子都忘不了。
第33章在地道的剑修
喻识知道是假的,却做不到视而不见。
那时候,他的师兄们全都死了,临终前嘱托喻识一定要带着文漆一起回去,而他并没有做到。
喻识的脑海里已容不得其他事情了,再见到文漆就要生生地死在自己面前,他如同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他虽然有五位师兄,但只有文漆与他年龄相仿。封弦随云游散人离开之后,这个性子活泼的小师弟便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可上辈子,文漆拽着他的衣襟咽了气,他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痛失亲人的悲伤与无力回天的痛苦再次蔓延上喻识的心头,他有些窒息般的乏力,跑出几步,却发觉浑身真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脚下一磕,猛然呕出一口血来。
他拽着胸前衣襟喘了几口气,瞧见文漆奄奄一息的样子,又急又慌,一腔气血翻涌,倒又连着吐出好几口血。
喻识勉强平复着心绪,想稍稍恢复些神智,一闭眼,当年归墟中的情状却不由分说地涌上来,黑雾缭绕,恶灵穿行,电闪雷鸣的暗夜,散落遍地的法器,鲜血淋漓的同门,归墟苍茫寂寥的长风裹挟着绝望的哭嚎哀叫,刹那间充斥了他的脑海。
喻识浑身颤抖,头疼得要裂开一样,身上却愈发地没力气,仿佛连挣扎的心力都失去了。
往昔的回忆拽着他向下沉,喻识神识愈发混沌,几乎要无力抵抗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前辈,前辈你怎么了?你醒一醒,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醒一醒,你没事吧,怎么不说话
这清冷的声音十分惶急,接连不断地喊着他,喻识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然睁开了眼睛。
滂沱雨声在外头响起,隔着一层厚厚墙壁,听得不大真切。身后是冰凉的墙壁,上面似乎雕着繁复的花纹,十分硌手。
这应当是个地下的暗道,喻识勉强恢复了些精神,借着头顶长明灯的微光,瞧见了陶颂苍白而焦急的面容。
这是从幻境里出来了?喻识这话一问出口,不知怎地,心下蓦然空落落的。
陶颂似乎也有些难过,低低嗯了一声,又突然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喻识不免甚为担心:是你强行破开幻境,带我出来的?
陶颂摇了摇头,靠着墙兀自顺了顺气,方低声道:不是,我在的幻境也是突然便塌了,不知是谁从外头破开了结界。
他稍微调息了下,才接着道:这搭造幻境之人修为极高,我只记得刚在假山处找到这个地牢入口,就忽然被扯进来了,毫无还手之力。
喻识稍微动了动,察觉周身真气消散了十有六七,这才后知后觉地起了些害怕:竟然是散灵术,想不到现下还有能将散灵术用在幻境中的人,魔修余孽,还是不可小觑。
陶颂亦心有余悸:散灵术消人修为于无形,若非有人相救,恐怕我就要悄无声息地死在幻境之中了。他顿了顿,又疑道:我在的幻境,是我的一段回忆,这难道是随心念而动的虚境术?
喻识想到此处,也觉得不可思议,能随入境者心念变化的虚境术名唤造梦,于数百年前便已几近失传,此人在魔修之中,又如此厉害,仙门百家竟无一点消息?
除非除非造这个幻境的人,想要他二人葬身于此的人,不是魔修,而是就在仙门百家之中。
喻识一时五味陈杂,但虽有难过,也算是意料之中,他又瞥见勉力调息的陶颂,心下隐隐有些愧疚。
陶颂打眼瞧见他的神色: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