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二人又坐着喝了一刻钟的酒,带来的两壶酒都见底了,还皆清醒得不得了。
喻识有些局促地开口:原来你酒量还挺好的。
陶颂略扯起嘴角,点点头,心道你也是啊,不是说不能喝么,怎么喝这么多还不醉。
二人对视一眼,十分心虚地错开了眼。
又默了半晌,喻识浑身不自在,只想着越怂越坏事,于是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开口道:陶颂。
陶颂却也在这个时候抬头,唤了一句:前辈。
二人又同时一顿,烛台上的火光晃了晃,喻识咳了一声:我有个事情,想和你说。
陶颂瞧见他迟疑的神色,心头突然有些不安的直觉,接口道:要不我先说了我的事?
还是我先说吧。喻识好不容易拿定主意,生怕一会儿就变卦了。
陶颂揣着三分忐忑,点了点头。
喻识斟酌了下用词,最后还是直截了当:陶颂,你和崔淩,过两天就与我们分开吧。
他自觉此话出口十分艰难,说罢心下先难受了一阵子,低头吃了口茶,却没见到对面有反应。
喻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却瞧见陶颂满面错愕,端着茶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喻识顿时有些无措。
陶颂似乎许久才明白过来,声音也有些抖:你是要我走吗?
不是喻识急忙否认,话说至一半,又觉得如此说也没错,顿了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
他话还没说完,陶颂忽然捂着心口咳了起来。
喻识一惊,慌忙跑过去:怎么了这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别急......
他给陶颂顺着气,陶颂忽然回身紧紧抱住了他,双臂勒得他生疼。
陶颂哭了,喻识觉得有眼泪打湿了他肩头的一小片衣裳。
他心里突然疼得厉害,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未曾料到陶颂会是这个反应。
他抱着陶颂愣了一会儿,却听到陶颂低沉而委屈的声音:你不要赶我走。
他尚未有反应,又觉得陶颂顿了顿,更勒紧了他两分,语气带了些恶狠狠的哽咽:你不许赶我走。
喻识一腔翻江倒海,兀自压了半日,安抚地摸了摸陶颂,才轻声道:陶颂,先前在陆......
我不听,你最会骗人了。陶颂根本不让他开口。
喻识略动了动,根本挣不开他,只好拍拍他,默了一阵子,又重新开口:我出山,是为了查清云台喻岱长老一脉亡故的真相,并不为了找怀霜剑。
他见陶颂没有动静,应是平静了些,又斟酌开口:喻长老于我,有再造之恩,他骤然于归墟仙逝,我得找出其间隐情,让他于九泉安息。
他顿了顿,心下涌上一层不忍,但还是道:这是我的私事,封弦幼年长于云台,勉强算局内人,但你和崔淩,与我不过泛泛之交,同此事更毫无关系,不能再跟着我涉险。
陶颂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松开了他,却只低声问了一句话:原来我在你心里,还只是泛泛之交吗?
喻识一怔,怎么挑了这么个不要紧的话问?
但陶颂神色晦暗,他生怕人瞎想,忙道:不是不是,但此事过于凶险,我越是把你视作亲近之人,越是不能无端连累你。
他顿了顿,念起地牢情状,一时当真心有余悸:你若是有个万一,我又该如何自处?
夏季的风有些凉,帘帐一起一伏,吹得喻识心里一阵冷一阵热的。
陶颂摸了摸心口的小册子,又低声道:在你心里,这是第一要紧的事吗?
喻识愣了愣,轻轻点了点头:眼下容不得思量其他事,我一日查不清楚,便一日寝食难安。
想了想,又有些疑惑:还有旁的要紧事要考虑吗?
陶颂蓦然有些难受,他发现他的心思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他不该在别人满腹血海深仇的时候,去提百年前的儿女情长,去提一个早就被忘记的承诺。喻识从头至尾,压根就没有喜欢过他。
不过是他一人当了真。
陶颂沉默了一会儿,心尖上凉凉的。
夜风吹起来层叠帘帐,陶颂心里又苦又涩,抬头抑了抑眼泪,却又有些不甘心。
他不想就这样走。
他还喜欢喻识,他想让喻识也喜欢他。
更何况喻识要做之事如此凶险,当年他无能为力,若是如今喻识再死一次
陶颂想到这里,生生打了个激灵,霎时只有了这一个心思: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查当年的事。
喻识还要劝,陶颂飞快地堵住他:第一剑修是我救命恩人,我也跟这件事有关系,我也要查。
喻识倒忘了这茬,第一次觉得救人一命跟欠了笔债一样:我觉得你不用这么惦记当年的救命之恩,他不会要你还的。
陶颂开始赖皮:你不要我跟着,我就自己去查。
喻识一惊,这倒是极为不妥。这小孩虽然修为够高了,但到底年轻,没经过多少大事。
但他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把人拖下水。
喻识稍一犹豫,又见得陶颂拽着胸襟的衣裳,皱眉咳了起来。
喻识忙给他顺气,伸手摸到他的脉息,竟又乱得让人心惊肉跳的。
他忙忙地把人扶到床上,又起身去倒茶,陶颂一把拽住他:你不许跑,你陪着我。
喻识只好也躺上床,见他好些了,才疑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上次
喻识念起上次情形,又想到眼下也同床共枕,不由尴尬,咽下方才的话头:脉息突然就乱了,崔淩给你看过么?
陶颂阖上眼睛调息片刻,方道:是旧疾,不要紧。
他顿了顿,又缓缓开口:扶风剑法的最后一式,我练了三年多,就在快突破的时候,突然听闻第一剑修逝世了。我一时心绪起伏,落了个病根。
陶颂念起当时情形,若不是他碰巧遇见了宋持城主,恐怕当年就要在喻识的衣冠冢前断气了。
喻识默默听罢,心下突然有些糊涂,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把这陶颂救命恩人与心上人划上等号。只觉得,如陶颂这般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人,可着实少见。
他十分好奇当年到底积了什么德:这第一剑修怎么救的你?
陶颂又默了默,昔年血淋淋的回忆残忍而绵长,他很少去想。
他记得那晚天际破空的一轮皎月,遍地狼藉,满目鲜血,他的家人被妖邪活生生地撕碎在眼前,满院凶煞,他躲在茅草垛中逃无可逃,一丈远处就是六岁妹妹残破不堪的尸首,他怔怔地看着,几乎连哭都不会了。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喻识救了他。
喻识带着他,杀了所有害死他血亲的妖物。
喻识对他说,以后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陶颂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剑修,分山劈海,战无不胜。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人会死。
往事勾得他心绪不平,又激烈地咳了起来。喻识只怪自己问的不是时候,平白又惹人伤心,忙道:不想了不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又不要紧。
陶颂听他这个着急的语气,索性趁势又咳了两声,捂着胸口颤巍巍道:第一剑修的大恩大德,我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他怎么死的,我一定要亲自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