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圣人看完了沈倾墨写的信,冷哼一声:他倒是把晋国公家的李七郎放在心上。
于怀恩道:七郎钟灵敏秀,和五郎正相得益彰。
圣人的目光从于怀恩身上刮过:钟灵敏秀?他声音冷漠,语气更是带着淡淡的嘲意,一个术士?
于怀恩沉默片刻,轻声道:七郎身上术士的做派极少,倒有几分绮娘的影子。
圣人身体一僵,目光沉沉地落在于怀恩身上。于怀恩若无其事地垂首肃立,暖阁内的气氛一时变得紧张沉闷起来。半晌,圣人移开视线,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腰间挂着的双鱼玉佩。玉佩看着料子不错,手工却十分粗糙,仿佛是新人随意练手之作。细看双鱼交衔处隐约有个淡淡的绮字,圣人的手指正搭在绮字上。
你去北郊走一趟。圣人的声音冷漠地响起,妥协地退了一步,既然五郎喜欢,就先由着他吧。
于怀恩再度应是,视线扫过圣人腰间的玉佩,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有了圣人的谕令,于怀恩出了暖阁便纵马前往了北郊。
北郊顾名思义位于长安城北,原是一处荒地,自隋初有圣域术士到此定居,数百年来吸引到此定居的术士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同圣域长老会对抗的另一个术士组织皇家术士协会。从隋到唐,圣域同朝廷的关系时好时坏,倒是皇家术士协会因着在长安北郊的缘故,一直同朝廷的关系不错,起码明面上看着还算相融。
于怀恩赶到北郊时,时间已是半下午。天上的日头要坠不坠地挂在西边,散发着惨淡的光芒。衬着地上茫茫白雪,颇有些寂寥无边的错觉。然待他骑马翻过一个矮坡,瞬时一片流光溢彩映照于眼中。举目望去,宫阁园囿,亭台楼榭仿佛无穷无尽直到天边。其间灯火通明,七彩光华点缀,松柏红梅,假山流瀑,直如人间仙境。
若只是如此,大明宫同此差别也不大。于怀恩的视线顺着前方的建筑抬头望去,只见约数亩大小的浮空岛悬垂在半空,仿佛人一伸手就能够到。
无论见过多少次,于怀恩都对此奇景惊叹不已,纵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座岛是如何吊在半空。偶尔他想也许圣域术士真是传说中的仙人,历代圣人想要挣脱圣域的桎梏,不知算不算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但每每有这个念头时,他总会想到曾有个少女笑着说道一件事做了可能会失败,也可能会成功,但不做的话,永远都只是失败。
圣人也是这样想的吧。
于怀恩盯着半空的浮空岛漠然地想着,示意身后的侍从上前投下拜帖。
就说于怀恩求见程彦中术士,我带来了李流光给程彦中术士的信。
第121章舅舅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身上的大氅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于怀恩从容立于马上,无视周围的寂寥寒意,等待程彦中的回应。
皇家术士协会是一个于怀恩并不陌生的地方,甚至有段时间他跟着圣人同协会走的相当近。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于怀恩眼神黯淡了下来。自那件事之后,圣人视这里为禁地,竭力避免再来这里。于怀恩作为圣人的狗,自然也来的越来越少。
和圣域的家族众多,派系激烈竞争不同,皇家术士协会虽然也有资源之争,但因为建立的最初是属于呼朋唤友式的志同道合,所以这里的管理十分松散,众人更多像是因着志趣相投而聚在一起。又因着有圣域的压力,皇家术士协会不管内部分歧如何,对外表现得都十分抱团,以至于短短数百年,就发展到可以同圣域分庭抗礼。
这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点便是皇家术士协会的风气比圣域更为开明,从术士的培养上便看得出。在圣域,术士多出自传承已久的家族,且对圣域之外的人十分排斥。而皇家术士协会则不同,术士的来源广泛的多。既有传统的术士家族,又有平民子弟出身的学徒,当然也有大唐贵族。
程彦中便是后者。
于怀恩不清楚成为术士的条件是什么,只知道程彦中幼而敏慧,才赋优异,被形容为有特禀异质,迥越伦萃,岐嶷兆于襁褓,颖悟发于龆龄。他于七岁时被皇家术士协会的三级术士杨馆挑中,收为了唯一的学生。如今程彦中刚年过四十,已是二级术士巅峰差一步便是三级术士,即便放在圣域也称得上一句出类拔萃。
世人多赞程彦中惊才绝艳,于怀恩想到李流光,便觉得理应如此。民间常说外甥多似舅,李流光以前痴痴傻傻不算,只他在草原见到的李流光,便同程彦中颇有相似之处,同样称得上一句惊才绝艳。若李流光傻病早一日养好,自小被程彦中带在身边,多年后会不会又是一个程彦中?可现在,于怀恩想到李流光在草原的诸多举措,冷硬的脸上微微有了丝暖意。他跟圣人说的不是假话,他确实在李流光的身上看到了绮娘的影子。
这种感觉无法形容,或是风仪容止,或是行事做派,总隐约有那么一丝熟悉的地方。
于怀恩感慨地想,五郎跟圣人不愧是父子,连喜欢的人都颇有相似。只盼五郎比圣人走运一些,莫像圣人一样活成孤家寡人。
他想的入神,先前的侍从已带着一名术士学徒返回,表示程彦中术士要见他。
一行人到了协会门口,该术士学徒冷漠地表示程彦中术士只见于怀恩一人,其他人没有资格踏入协会的土地。协会做派向来如此,一众人包括于怀恩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吩咐了几句,于怀恩上前一步跟着该学徒踏入了协会大门。
这边。
该学徒示意于怀恩站在他右手边等一等,举手轻轻敲了敲挂在一侧木柱上的小钟。
清脆的钟声穿透了黑暗,伴随着叮铃叮铃的声音,一辆长约七八米,前头封闭,后面敞篷的钢铁怪车沿着固定的轨道行驶过来。
于怀恩眼皮一跳,该学徒待车停施施然上了车,随口报道:甲23号,程彦中术士的实验室。
于怀恩跟在对方后面上了车,沉默地寻了个座位,对周围陌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该学徒大概跟他也无话可说,同样寻了个座位,自顾自掏出一本《实验记录》,就着外面璀璨的灯光,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没走多久,车辆再次停下,很快又有人上了车。对方视线扫过车厢,落在于怀恩身上,面上不由浮现一抹讶然,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外人。
讶然过后便是倨傲,来人下巴微微抬起,正要质问于怀恩是什么人,最先带于怀恩上车的学徒冷冷道:莫多事,这是程彦中术士的客人。
程彦中三字显然有一定的震慑力,对方脖子一缩,讪讪地坐到了后面。
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于怀恩发现坐下的车辆虽然行驶缓慢,但胜在十分平稳。只看车上有人看书,有人伏在座椅上书写着什么,有人缩在一起打瞌睡,便知道这种平稳才是这辆车所追求的。他扭头看向车外,发现偶有车辆从其他方向行驶而来。错身而过的瞬间,两辆车上相熟的人还会打个招呼。也有人同带他前来的学徒打招呼,于怀恩记住了对方的名字程奇。大约是程家人吧。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流光璀璨的灯火仿佛无穷无尽。直到车辆又一次停下时,程奇才起身对于怀恩说:到了。
甲23号,程彦中在协会中的地盘,是一座前后三进的院子。院内灯火辉煌,最醒目的便是一座高达五层的灰色小楼。于怀恩几乎一进院子,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怀恩?
正是某。于怀恩不卑不亢道。
灯光下,程彦中大踏步而来。四十出头的年纪,身量颀长,穿的不是白色的术士法袍,而是一身素色团花锦缎的便服。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于怀恩一眼,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好似带着神光,顾盼间丰神飘洒,器宇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