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方才知道,戏志才这一路也不太平。
山高水远,乱军劫掠,盗贼猖獗。一人带着一个小僮,从颍川赶到长安,途中遇上的危险,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提及董卓,崔颂意外地发现,戏志才对董卓的观感,远没有其他的士人那般糟糕。
这天下方呈乱象,局势未定,若有一强权者,为衰颓的汉室扶以一臂之力、力挽狂澜,未必不能稳定朝纲,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戏志才目光毅然,董仲颖行事为人诟病,但他若能集权柄、除乱军、安天下,便是私德有损,亦不妨为一方枭雄、千古功臣。
戏志才的观点,与时下主流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崔颂从他的言谈中读出了对中央集权的推崇与对君君臣臣的轻视,暗暗吃惊之余,对于史书记载的负俗之讥也有了理解。
如此言论,在以儒家为主流的汉朝,必然是要受人讥议的。
戏志才既已提起了这个话头,言谈之间毫无避忌,崔颂自然也不可能保持沉默。
他努力回忆另一个自己这两个月以来的教导,试着代入另一个崔颂的立场,接下这道论题。
然则董卓毫无治国之能,虽有擢用名士之心,却更爱排除异己。残杀百姓,此乃不仁;四处抄略,掘皇土,广铸币,此乃不义;除张伯慎张温、杀袁次阳袁隗,此乃忘恩;烹大臣、灭袁氏满门,此乃丧尽天良、人心尽失。比之暴秦,尚且过焉。上至官宦,下至庶人,提起董卓无不两耳发麻,又惧又恨,敢怒而不敢言。荀子曰,四帝二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1。远非董卓可及。董卓之所作所为,以吾视之,必将天降丧乱,不得长久。
戏志才道芟除敌患,聚资而退,何过之有唯独一点董仲颖手段太过粗糙,又不懂得制约亲兵,方才惹得众怒。若制定法度,改弦更张,以身作则,奉法者强则国强2,何愁不能安邦固国,枯木逢春
崔颂忍不住问则民若何
董卓的统治如此残暴,官宦士子尚不能保全自身,那普通百姓该怎么办史诗中记载董卓的军队滥杀无辜百姓,拿他们的人头充当讨贼的军功为了彰显自身的强大,连虐杀无辜弱者这种事都能做出来,如何指望他爱民、利民
不管什么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都有一道平衡。压迫的极致是反抗,一旦平衡被打碎,接踵而来的就是造反。
若无一统,战乱流离,死去的百姓会有多少生命都不能留存,何谈民若何
崔颂哑然。确实,根据后世资料,凡是大分裂期,人口锐减的数值都令人心惊胆战。距后世分析,东汉人口约有五千多万,到魏国建立的时候,人口只剩下几十万一百个人中只活下了一个,连曹操都忍不住写下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纵观各个朝代,盛世也好,暴政也罢,只要维持着大一统,又无过多的天灾,无论人民过得如何,人口总数至少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兴,百姓苦;亡,百姓苦。3究竟是兴更苦还是亡更苦,谁也不能断定。单论惨烈程度,战乱带来的伤害,可比一个昏聩的政权要深厚得多。
可想到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崔颂对董卓的恶感颇深。不说曹老板、孙碧眼、刘皇叔,就是袁绍、袁术、刘璋,任凭哪一个摄政,在他看来都比董卓好无数倍。
今天下英杰辈出,匡扶社稷者,何独董卓一人
何况董卓马上就要被王允设计杀死了,看好谁也不能看好董卓啊。于情于理,崔颂都不想戏志才蹚这趟浑水。
谁知道,崔颂不提则罢,一提到天下英杰,将话题引到袁绍等人身上,就引起戏志才的一声冷笑。
早在董卓迁都之前,十郡的州牧便已举旗反董。
如今义军盘踞旧都、举伐董之旗,而天子羸弱,不说义军怯弱不前,只知飨宴,纵是消灭董仲颖,又当如何
充其量,不过是重蹈春秋之覆辙罢了。
崔颂感觉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竭力保持泰然的姿态,借着给戏志才倒水的机会努力搜刮应对的言论。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在他缓缓倒茶的时候,身后传来戏志才不咸不淡的声音。
崔弟何以不言
杯中的茶险些溢出,崔颂放下茶杯,学着另一个自己的神态,挑眉反问你我意见相左,正如杨朱和墨翟4,颂不想白费口舌,亦不想与志才辨个高下,倒不如闭上口,做个安静聆听的听众。
戏志才笑,脱履上榻。
崔弟仍是看得通透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
崔颂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有些濡湿了。
劫后余生躺在床上,崔颂右侧着身子,还没适应与陌生人同榻的不适,旁边突然有一只手伸来,揽住他的后背。
崔颂浑身的肌肉瞬间僵硬。
怎的后背如此之湿
崔颂平复狂乱的心跳,故意放慢语速道许是先前关门的时候,不慎被雨水打湿了。
戏志才似未起疑,关切道可带了换洗的衣物若就此合着湿衣入睡,恐有寒邪入体,不可怠慢。
崔颂应了一声,到外室的衣箧旁换衣服。
他并未注意到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
崔颂本来还想让乔姬给戏志才看一下病情,结果敲了门,开门的是甘姬,说乔姬还没回来。他只得无功而返,同时心中对乔姬的疑虑更深。
这一夜,许是太累的缘故,崔颂并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天色昏昧,当崔颂醒来,发现旁边的被褥空了。戏志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榻,只留下早已冷却的被子。
崔颂先是喊了戏志才的名字,又在房间里、走廊外找了一圈,并未发现对方的身影。
他不由觉得奇怪。戏志才不像是会不告而别的人,那么,人到底上哪去了。
走廊的空气有些闷,崔颂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屉。
这一处正对着后院的马厩。凭借绝佳的视力,他一眼瞧见马厩里毛白似雪、神骏非常的自家爱马,以及旁边一个穿着雪青色长衣的男子
崔颂把窗子推得更大,确认那个提着一束草料,正温柔抚摸马头的人正是戏志才。
崔颂下楼,通过后院来到马厩,马儿正好将那束草料吃完。
戏志才回过身,还不等崔颂问怎么如此早,便道我要向你讨要搦朽你照顾了它这么久,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崔颂一懵,看着搦朽各种讨好地拿头蹭戏志才手心,而戏志才同样亲昵地摸着它的头,脑中划过三个黑人问号。
搦朽是戏志才的马可是另一个自己从来没说过啊
崔颂看向戏志才,对上那双云雾暗萦的双眸,脑中忽的灵光一闪,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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