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阴体之人当前,修士的第一反应都是除之而后快,谁还会仔细地看阴体究竟想干什么呢?
再加上阴体是这么一个小孩子,谁能相信他居然会不想着往人多的地方寻求庇护,而是第一反应要出城呢?
城主直到如今也是不愿意相信的。
他在这小城做了二十年城主,所有百姓都爱戴他,称赞他大勇大义,上任以来从未冤枉过一个好人。
可是方才,那个阴体孩子执刀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幕,不亚于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声音清脆,火辣辣的疼。
见城主不说话,蔺负青的神色更加阴森。他微微用力咬着牙,可上下牙齿还是因怒火而不停碰撞着。
为什么
为什么只因为是阴体,就可以称之为污秽,就可以用偷袭这种卑劣方式,令十二岁的无辜孩子被阴妖撕碎吞吃,还自以为正义!?
这样的世道,过于荒唐。
如果不是方知渊如果只是个普通的阴体孩子,他将在怎样的绝望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阴妖扯烂呢?
明明可以不死在阴妖手里,却因为不想波及城镇,反而死在了同为人类的修士手里
就在一种令人作呕的恶感突然走遍了全身的时候,蔺负青眼角一抽,他感觉自己的袖角被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
行了。
许是因为从未经历过有别人要为他出气这种事情,方知渊的神情有些难堪。
他坐在那里压着受伤的右臂,低垂着眼,闷声道:你跟这种愚昧的凡人费什么口舌。
蔺负青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轻柔点头,好,我不费口舌。
下一瞬,剑鸣惊响!
白袍的少年仙君重新抬手,再次招出图南,长剑徐徐出鞘。
蔺负青看着不能动弹的城主,冷然道:当死的本该是你。看在你有心护民,我留你一命,就要你射箭的两条手臂吧。
方知渊脸色变了:蔺负青?
城主夫人惨叫一声,她花容失色,挣扎着哭喊道:小仙人,小仙人!求求您不要,不要!!
城里的百姓也一下子炸开了锅,哗啦啦跪了一片,不停磕头,甚至有人泪流满面:
仙人手下留情,仙人手下留情啊
城主只是为了保护草民
蔺负青不为所动,迈上前一步。
城主苍凉地闭上了眼。
人群更加骚乱,惊恐的情绪煎熬着这群一辈子就没见过多少真正修仙人的凡俗百姓们,他们看着蔺负青的眼神越来越异样。
突然间,百姓中突然有人冲出来,指着方知渊怒吼道:这又不是别的,又不是寻常小孩!有阴妖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个阴体,谁看见不得杀啊!?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旁边的老翁惊恐地要去捂他的嘴,却被一把挥开。
阴体就是该死,要不是他引来阴妖,根本没这么多事儿!!我们凡人就想好好过个日子啊!我们过日子不行吗!?
青年面孔赤红,崩溃地指着崩塌了一半的房墙,那是老李家省吃俭用到去年才新筑的房子,现在都塌了,这个贱种赔钱吗!?
他手指又转,爬满血丝的眼睛睨着蔺负青,又恐惧又癫狂地哭喊道:你他娘的根本不是仙人,世上哪儿有屠杀凡人的仙人啊!?我们天天供奉仙庙,仙人不应该庇护凡人的吗!?这是妖魔!妖魔啊!!
在这青年说出最后一句前,方知渊一直冷僻地沉默着,仿佛被骂该死、贱种的根本不是自己。
可就在那句尖锐的妖魔在他耳畔炸响的时候,方知渊脸上瞬间血色全无,蓦地挺身!
他颤着唇似想说些什么,可陡然间气急攻心,只觉得肺腑一绞,眼前白光乱闪,一口热血就先于声音从喉中呛了出来。
蔺负青瞳孔紧缩。
就是这一抹血色,杀死了他残存的冷静。
这是他的人
是他要护的人
是他认的师弟
是他喜欢的小祸星!!!
竟然在他面前,被这群凡人如此践踏侮辱,如此颠倒黑白,如此
回神之时,那青年已经被他挥出的劲气当胸击中,吐血不止。蔺负青五指紧勾,狠色窜上眼眉,雪白的剑锋正直指城主痛苦蠕动的咽喉!
蔺负青!
隐约听见方知渊唤他的声音,却像是隔了一层嗡嗡的耳鸣,听不清晰。
蔺负青的呼吸渐渐急促,原本清澈的眼底笼了一层森然的阴翳,扫过一张张惨淡的凡人面孔。
看啊,看啊。
不是都爱戴城主吗,不是都为城主不平吗
为何到了他真露出杀气的时候,竟无一人敢挺身护在城主面前,为城主挡剑!?
太可笑了,为何没有!!连他们口中鄙夷的阴体、贱种,都能为素未谋面的人做的事情为何没有人敢做!!?
心魔露出狰狞的真容,从泥淖中伸出无数指爪,拖他下沉。
胸口如灌了铅一样憋闷,令人反胃的血腥气升腾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灭的屈辱与悲愤。
蔺负青痛极地想,这就是世间吗?
如此无情地残害着他心爱的星星的,就是师父要他救的世间吗!?
脏极了,丑陋极了。他当真要倾此一生,去救这样的一个人世间吗?
这世间,这世间
师哥!
蔺负青倏地惊醒,背后冷汗涔涔。
从背后传来的,仍是那样惯来冷硬的少年嗓音,却因着其中浮现的一丝慌乱,以及这称呼本来就带的亲呢含义,突然就变得柔软了。
方知渊狼狈地从地上滚爬起来,还淌着血的右手一把抓住了蔺负青控剑的手腕,沙哑道:不行。
蔺负青猛地怔住。
眉眼间原本杀意凛然的寒色,就这样被突然荡进来的惊愕冲淡了。
不仅是他,在场苦苦哀求的民众们,痛哭的城主妻子,连带着认命等死的城主,也都不敢相信地呆愣住了。
方知渊喘息着:你想干什么,把剑收起来。
静。
一切皆静。
哭声没了,叫声没了。
风止息,云不流,虫鸟不鸣。
心头妖魔销声。
蔺负青眼角泛红,嗓音紧绷如拉满弦的硬弓:为什么。
图南剑锋再逼近一寸,已经抵住了城主淌着豆大冷汗的脖颈。
方知渊咬着牙关,死死攥着蔺负青的手腕往下压,力道不松反增:不行!
他右手抖得厉害,臂上伤口绽开,鲜血越流越多,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汇成一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