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迹一看的确是赵若愚的。不会错,但这是在说她写的是民歌,不是正经的词作吧?这还是亲戚干哥哥,她一直在拍马屁,还讨好赵若愚的外室云奴娘子来着,但换来的这评语,她怎么看着有点不怎么靠谱?
“怎么了?”挽迟笑瞥着郑二娘,郑归音犹犹豫豫道:“小女不太能写词,这首二郎神,小女是凑数。和杨词人春贴子、上好钧窑斗笠瓷器四件一套。这三件贺春礼一并呈上来。《二郎神》献进了英雪殿给娘娘,小女就是表个心意——”说到这里,她偷窥张娘娘的脸色,似乎没见娘娘嫌她写得丢脸,她才放心道:“其他两件,杨词人的春贴并瓷器,小女请云才人献给了陛下,本来是因为女真国使来了……”
“既是有这样多的心眼,还担心什么?”挽迟丢给她一句,把这春词贴子盒子关上,重又转身放到书柜上。郑归音有些可惜,还想抄一份评语带回去给郑锦文看看,一起商量商量呢。
好在,赵若愚是张玉蛾的干儿子,少不了还要来家里蹭饭,她可以当面请教,想到这里,郑归音的喜色才敢泛上脸面,她琢磨着,赵若愚还是在委婉地夸她吧?
这二郎神的词作要是传到选女里,她不是一百名选女,也一样会有诗名!
她很是佩服自己的深谋远虑,呆会回了甘园,就要去找程若幽打听打听,看睦卢十七娘是不是听到风声了。当然,她更不能忘记张娘娘的提携,娘娘把她从第一百名踢到了二百五十名,让她倒霉透了,她完全不在乎的,也没有在背后怀疑娘娘公报私仇的,娘娘办得一点也没有错!
她正要委婉把这一番感激之情禀告张妃,张德妃却持笔负手,左袖纳于腰后,吩咐道:“把方才丢掉的拿回来罢。”
半湖连忙上前,把拾起的废纸团子捋开,铺在书桌一角。还是《金刚经》上那一句,“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张德妃提笔,终于在空白的白藤纸上写下一首唐时的古诗:
“……真言了无得,妄迹世所逐。遗言冀有冥,缮性何由熟?”
【白话翻译:佛经上的真言,我并没有真正领悟,我和世人一样,追求着虚幻的功名荣华。佛祖留下的话,我希望有朝一日得其真意,我的修身养性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圆满呢?唐诗——柳宗元】
这一段话入眼,郑归音在心底改颜相向,心有戚戚地看了张妃一眼,但凡是失宠的都会背诗,张娘娘也一样!但郑归音觉得自己还是差了一筹,她以前失宠就喜欢背白发宫女在,寂寞宫花红这类的宫怨诗,或者嚷嚷着要披发入海做女道士去!但人家张德妃却不一样,娘娘惦记着,越是失宠越要修身养性呢。
“郑娘子,可有在家中写字?”张妃突然开口。
“回娘娘,小女家中有一座书法阁子,家中父母兄弟每日都在家中练习。尤其,小女听说甘老档也写得一笔好字。”
她端重施礼,谨慎地回答,张德妃似乎满意,微微一笑,郑归音连忙还多嘴说一句:“小女听说前唐吏部择取进士时,讲究身,言,书、文四理,以此四字为择人之理。”
旁边挽迟看了看她,接了一句:“宫中十年一次的内宫试,选内人时也承习了此身言书文四理。”
郑归音暗暗心喜,知道挽迟内人在帮她呢,果然,张妃点头之余,顺口便笑对郑归音道:“你在殿中省中打听清楚了?这就好。所谓身与言,不过是指考生的身形容貌与言语谈吐,考官当然是要在意的。”
“是,小女以为,以此四理选人与外朝选官何异?别没有区别。男子相貌谈吐重要,女子的相貌谈吐就不重要了?而书之一字,就是笔迹书法,最后,文之一字就是看小女的文章写得通不通了。”
“你明白就好。”张妃果然满意。
郑归音瞅瞅半湖手中重新捧上的墨砚,西泠手中捧着的乌瓷香炉,娘娘的字当然是极出色的,郑归音寻思着,这就是娘娘在告诉她,书法是极要紧的。
否则娘娘今天让她站着看她写书法是为了什么?她自家在家练书法是为了什么?和张妃一样打发时候修身养性吗?当然不是!
郑归音觉得自己的性格可好了,又聪明又机灵又谦虚又大方,尤其是最擅长一日三省吾身,绝不自满,绝不会得意忘形。所以她哪里需要修身养性,完全不用的,她这样完美无缺,练习书法就是为了参选时不要因为字迹不够好,直接被比下去了。
因为郑归音不时地插话说笑,张妃的神色舒畅了三分。
德妃凝视着自己写下的那四句“真言了无得”的古诗句,突然又抬眼递笔道:“闲来无事,你何不也写两句?让本宫看看你近来可有进益?”
“是,娘娘。”她当然不会扫兴,也不便直接接德妃的笔,这书房中只有三位宫人侍候。除了挽迟,就是半湖和西冷。郑归音陪笑绕到了半湖的身边,从她那一面往书桌上看了看雕花笔架子,取了架子里最普通的翠竹细笔,又沾了沾半湖手中的香墨砚台。
挽迟上前,在紫檀桌面上再铺了一张白藤纸,郑归音陪笑:“劳动内人了。”说罢,点头哈腰一脸恭敬地上前,提笔倒是从容也写了两句诗: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唐,刘禹锡】
哧的一声,张德妃难得失态而笑,她本来单袖负手看着郑归音写字,见到这两句不禁就笑了道:“瑞珠宫中可没有桃花。”
郑归音笑道:“娘娘何妨做刘郎?”
挽迟见到张妃换颜而笑,暗暗放心,难得地给了郑归音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连半湖也看出来,郑归音写的这两句是唐时刘梦得所作,与张德妃写的那四句柳宗元之诗,竟然是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