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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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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那个昏庸的皇帝!”朱宽痛心疾首。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自己忽然闪身冲到朱宽前面,张开手臂挡住仍在沉睡的弟弟。

混乱,混乱……一枝无法避开的箭从身后贯穿——

“啊!……”关靖猛地睁开双眼,眼见自己胸骨间的残箭被拔出,创口同时飚出新血。

他无力以支,四处再次黑暗,却感到有人在为他清洗伤口,冰凉敷上的东西像是草药,再之后有人在用白叠为他包扎。

近在耳边,好像有人叹了一口气。

关靖静卧片刻,用力再次睁开眼睛,努力凝聚目光。渐渐地,他看清了身边一盏灯,灯前有一个人望着他,眼中充满忧悯。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因为乏力而沙哑。

“这是何处?你……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舆:带车厢的马车,汉时马车有“马拉板车”站式、坐式,舆则是四面围板的。这种车式在本文里出现较多,为各位大人强调下下~~

居次:胡人公主。

☆、卷十四黑鱼白鱼

近夏的雨水越来越多,一连好几日,清醒与梦寐间,都能听见雨落在穹庐毡顶上的声音。

雨声绵绵细细,不甚扰人。终于到立夏日,风清云朗,毡帐中郁积的潮气也随之一扫而空。

“你是何人?”

对救命恩人问出这种话,自然突兀无礼。

但在当刻,神志尚且混沦时,就意识到曾经跟对方见过。

不过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在那个未来无法预知,所知的过去又正在崩塌的时刻,也就无法确定眼前人跟曾经遇到的那副如水面浮萍般,随流飘过的面孔有多少关联。

“忘了么?”对方反问道,“那些止血草,公子是随手丢了罢?”

几乎同时,关于这种草的几句话便从脑中复苏。

“你是他?”那个背着藤箱,以药草换取微薄利益的行商。

那双曾在榆树下忽而慵懒倦怠忽而又锐利无比的眼睛,在暗夜摇曳的微弱灯火中润上淡淡悦然。

“在下姓‘卞’,名‘誉’,字‘扶风’。公子好记性!”

好记性,只为那段记忆跟另一段紧密联系。

立夏日里,据说长城那一边,天子与百官将盛装出行至近郊踏青,朝山川河流祭拜。大汉关外的绿野中,一顶白色穹庐里的竹榻上,关靖的视线仿佛被照进帐中地面的阳光吸引,久久没有移开。

一翩紫蝶从户外飞过,视野受到撩动,关靖抬起眼睛。

“关公子醒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进。

关靖轻轻点头。这名叫做卞扶风的男子,来历定不简单,但倘若对方不愿道破,那有关他的一切都让人无从猜测。

“近一月前,听到一个消息。”卞扶风在榻边的案上放下一只漆木食盒,他走到关靖身边,“吃点东西罢,我来喂你。”

“……不敢!”一个“喂”字令关靖吃惊不小,他挣扎着要起身,但只微微一动,便浑身虚浮难以着力。

卞扶风伸出手臂扶他坐起身,并把几案托到他膝前。

食盒盒身黑底刻着红漆兰草纹,盖上正中是太极图,边缘则画着八卦交替变换的阴阳爻,道家意味浓厚。

关靖揭开盒盖,不动声色道:“近一月前?”

卞扶风笑了笑,接上:“胡人左谷蠡王的一名义子被汉人斩杀,匈奴营中群情激愤。”

关靖视线一颤,食盒中热气腾腾的氤氲扑面而来,随即嗅到其中淡淡的药味。

“我猜他们定然想不到,他们的王子此刻正在百里之外,一顶狭小的穹庐中好好活着。”卞扶风淡笑,“此乃药粥,膳食配合汤药,内外调理有利康泰。”

对方已得知了他的身世,可药味里并无让人起疑的异味。

关靖随即对自己惯常的防备之心深感抱愧,若要动手,卞扶风不用等到现在,也会有更有效的手段。

“卞兄之恩,靖谢之有愧。”他执起漆木匙,将一匙点缀绿草末的白粥送入口中。

“不怕我下毒么?”卞扶风饶有兴致,脱靴坐到对面。

“饿了就不会挑拣食物,”是精心熬煮的粥,咽下就觉得肠胃被熨帖住,“渴得厉害也就不管饮下的是不是鸩毒了。”

卞扶风望着对方明明感激的神色,却调侃出这番话,笑着同意道:“欲望的确是可怕的东西。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人往往能什么都不顾。”

“因此常有人为了实现某一刻的愿望而违背了初衷吧!”关靖顺着话随口道,“饮鸩原意是不想被渴死,却因为忘了鸩的毒性而走上了求活的悖道。”

“哈哈……”卞扶风朗声大笑。

“那么公子可否告诉我,你当初要杀那个人,是为了要他死,还是只想要他不存在?”

再次举到空中的漆木匙微微一滞,关靖抬起眼睛。

他看着对面这个举手投足总带着一个普通商贾根本不可能有的武士气魄的男子,那时而犀利非常的神态不再单纯,常常透显出来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也似乎跟他隐秘的身份有了某种关联。不过,若他真的大有来头,明枪总比暗箭来得光明磊落。

关靖索性把话也摆到了明处:“二者有何不同?”

“前者是对他本人而言,后者则是他活着的影响。”

“可结果只有一个。”

“若是后者,他就不必死。”

“……那就是前者。”

“既然如此,请容我再问一句,”卞扶风目光敏锐起来,“公子自幼徙居长城外,难道跟那个人之前就结下了必须搏命才能了结的仇怨?”

关靖明显一怔:“虽不是他本人,但就像这药粥,稷米与药草同味,相互影响既成一体。”

“然也。”

卞扶风严正地说出这两个字,却忽然笑了:“那公子杀他的理由其实是后一个。”

仿佛被人直指软肋,关靖第一反应就是反驳。

更因为这些暗示性强的言论,他不得不对这个男人愈加怀疑。在离长安逾千里之处如此巧合地遇见,让他想到密族顿恭敬伸出却差点夺了他性命的手。

“卞兄可是说客?”关靖笑容和语气顷刻变冷,“或是来诏我死罪的使者?”

赤炀就放在榻边,伸手便能拿到。虽然对方在危急时刻救下他,但若那是处心积虑的计策,哪怕毫无胜算,他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诏?使者?”卞扶风挑起眉毛,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本以为公子的仇家是位重臣或者显官,未想到……”

关靖顿时懵了,话既出口,此刻已无法挽回高估对方知情程度而犯下的错误。

“公子找他寻仇必然有原因,不过,可曾想过若真的得手,会酿成怎样的后果么?”卞扶风依然淡然的态度令人意外,可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惊讶万分。

“这是另一个人问我的话。”

卞扶风双眼紧盯着他:“不是说客,也不是使者。曾经的卞某,是你。”

毡帘处卷入一阵风,一时间让人顿生寒意。

曾经我就是你。

短短几个字让关靖脑中各样纠缠不清的疑惑瞬时落空。他震惊地挺直身子,疑团忽然破裂,谜底却让人措手不及。

“一个国君该被弑灭的罪责无非两项,一是祸国,一是殃民。”

卞扶风接着道:“否则即使庸碌无为,他也有‘无为之治’的功业,怎么说都命不该绝。因为一己私仇而弑君,且不论罪不容诛的人会是你,重要的是,你祸了国,更殃了民。”

“要我细数他的罪状么?”关靖冷冷反问,“他骄奢淫逸,扩建上林苑,劳民伤财;他莽撞好斗,广征壮士充军,而不愿双边和亲;他庸碌无智,一心想成仙,重养方士……”

“他还藏污纳垢,朝中不乏奸佞,他却视而不见。”卞扶风开口打断他,接着说道。

对方是顺接说出的,听他的口吻不像愤慨,但也令人无法反驳。果然还是无法捉摸,关靖也住了口。

“先不说公子因长年身处关外,见地难免失偏颇,但想必你还记得长安城的百姓。”

提起长安,关靖首要想到的是一驾冲向幼女的施轓车,但长安闾里的安乐祥和,百姓敬老爱幼的伦常与匈奴间唯强是尊的习性相去甚远。

“公子若是心系百姓,既然市井之中已和乐融融,你为何还要去破坏呢?诛灭了天子,总会颠倒乾坤,这不是违背了公子的初衷吗?”

“如此说来,他的愚蠢罪孽都可坐视不管了?”

卞扶风并不在意他的诘问,他目光转向毡帘外,轻叹一声道:“公子可知五行的相生相克?”

“望赐教。”

“世间万物皆分阴阳,乾坤互补,五气调和,最终形成的上佳境界为‘中’。”

“中?”

大漠里信奉弱肉强食,身强体壮的人们享受最好的食衣居所,老弱病残则甘为奴妾。但那在多年前听说过的道义,关靖回想起来也依然如同先师先考的耳提面命,无奈别离久远,渐渐难明其义。

“然。以‘中’为和,那么,阴强则阳盛,否则就会‘失和’。公子请看——”

卞扶风移过了食盒的盖子,关靖狐疑地看着他的举动,但对方一本正经的态度又让他不得不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卞扶风指着盒盖中间黑白分明的太极图,脸上露出超然世外的神情:“这一黑一白两尾鱼,暗合乾坤阴阳相生相息,两仪调和方成就太极。堪比一个人的性情,如果有一面特别愚钝,相对就会有一面特别明澈,二者相辅相伴如影随形。国君若能以‘和’治理天下,纵使有不足之处,也能以其大功相抵。”

“如此说来,万物岂非无善恶之分了?”过了片刻,关靖才应道。

“当然有,‘失和’便是恶。善受彰,恶遭惩。但公子在评判的时候,请两方兼顾,否则只会满目漆黑,做下盲目的错事。”

帐中沉默半晌,关靖望着食盒盖上黑白分明的图案出神。

“靖有一问,”关靖抬起目光望向对面的男子,“卞兄想得如此通透,当初又为何要弑君呢?”

“当初……”卞扶风神思飘远,“刘彻并非我‘君’,我的故乡是大宛国。”

“原来如此。”

大宛国因为盛产天马,历来有遭受四方各国相侵的隐忧,不用说也能猜到,兵力强盛的大汉是最大威胁。想必卞扶风当年是抱着为乡党的安宁,要斩除刘彻以慰父老吧!

“去了长安之后,渐渐得知刘彻乃旷古明君。不过在当时,若不是遇到一个人,恐怕我已铸成大错。”

卞扶风嘴角淡淡牵起一丝笑意,这是关靖首次见到,他眼中现出无限温柔的意味。

“劝告卞兄前面那番话的人么?”

“诺。于卞某而言,亦是此生最为重要的人。”

说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关靖感到不可思议,疑惑道:“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得美人而失江山。今令卞兄弃壮志于不顾的人,靖叨扰这许多时日,却从未见过。”

卞扶风听罢再笑:“大漠中有诸如锁阳、麻黄之类珍贵的药材,那日巧遇公子也是我采好药欲归时见公子与狼相斗……总之我二人采集之后轮流到各处行商,再换回生活所需。”

“那她何时回来?”

“倒不一定,”卞扶风沉吟着,“但我都能猜到。比如今日……非也,是很快!”他转过视线,仿佛对方真的立马就能出现似的,面容上喜色浓烈。

关靖见状,颇觉好笑。就在这时,他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像是身怀武艺之人,落地很轻,而且越来越急。他扫了一眼榻边的剑,却看到卞扶风上扬了嘴角。

他随着卞扶风的目光望向毡门,一下怔住。

门外站着一名背着藤箱的年轻人,窄袖深衣妥帖衬着挺拔的身躯,清秀的五官透出儒雅之气。

是……男人?!

关靖脑中一片混乱,但愿此人只是卞扶风碰巧来访的故人。哪知卞扶风笑意更深,迎上前接过藤箱,笑道:“我刚刚才同这位小兄弟说到你。”

关靖语塞。

只恍惚地看到对方捧袂行礼,俊秀眉目中满是坦然:“在下柳原,字‘阳丘’,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关于“食盒”:由两碗相扣的形式发展而来,类似今天的“扣碗”,形状有圆有方。

阴阳爻:“”是阴爻,“—”是阳爻,二者结合形成卦。

☆、卷十五通

立夏后,每日愈炎,长安近郊处处是劳作的农人身影。

往年此时,秋兰也会摘桑养蚕,而今贵为中丞孺人,日日闲来无事,独坐房中,园里木香花浓郁的香味也为她带来堵闷之感。

“唉……”

她收回目光,略略看了看面前案上的吉金妆镜,叹口气又把目光投向了门外。

妆容再好有何用?他不会多看一眼。

且不说因为身上有伤,自新昏之夜起始终无夫妻之实,单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虽持重有礼无可挑剔,倒比不上那个随侍公子的小火更让人亲近。

既然伤势那么重,为何却每日卯时便起身离开,退朝后、洗沐日也整日在外直到入夜才回来呢?

若是忠于职守,难道朝中之臣人人都这般无暇他顾?

“孺人,”小窦在门口躬下身子,“她来了。”

秋兰点头轻允。

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少女低着头细步移入,年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她双手放到膝前俯身下拜,仪容显然受过专门教养。

秋兰笑着扶起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莺’。”少女声音纤细,模样招人怜爱。

“好,小莺。你可曾在宫中当职?”

小莺惊讶道:“唯!孺人是猜出来的?”

秋兰笑意深了些,微微颔首。

小莺兴奋地往前挪了挪,主人和善让她不再拘谨:“不过在宫里做事总出错,又口无遮拦,宦官们担忧我总有一天惹出乱子,就趁中丞大人成昏的当口把我调来了。”

像在说什么好事一般,秋兰忍住笑。不久前自己还与她一样,眼下却恍如隔世。

“你与我性情投缘,今后我当你是我女弟,有何要求对我但说无妨。”

“啊……主人果然言中了!”

秋兰闻言,眼里立即有了光彩:“主人他如何说?”

小莺微微扬起嘴角,学治焯口吻道:“她与孺人性情相仿,想来更易走近罢!”说完“噗哧”一笑,“是对小窦说的。”

秋兰心中五味杂陈,她倏地站起身移步往外走,侧头对小莺道:“你也来吧!先前忙于照顾……我对这邸宅还不熟悉,你我四处转转,也叙叙话。”

小莺忙不迭地站起身。

明艳日光下,草长莺飞,朱栏廊外,庭院一片绿意悦人心怀。

秋兰一路赏景,小莺口齿伶俐,倒也让人不感到寂寞。小窦则是寡言少语,被秋兰问,也不过说说园中风物名字和掌故,言语流畅可以听出之前就有所准备,不知是否也被他特意交代过。

院内多竹,微风拂过便会远远近近地听到沙沙的竹枝摇摆。

“……用作横吹,想来余韵绵绵……”

记忆中的言谈,令秋兰略拧眉心。回廊的尽头,一条小溪横贯视野。

“这是……?”

“这是‘流丹溪’,源头为‘飞莺瀑’,溪边小榭叫‘梨落’。”

“梨落?”秋兰看了看溪边几株枝叶繁茂的梨树,花期已过,如今只有想象白色梨花漫天飞舞的景象。

“梨落让人惋惜万千,取此榭名不让人难过么?”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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