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耳前朝事作者:cris
第9节
于是,他没有睁开眼睛就笑了出来:“你不是很厌烦我么?今日难得你兴致高涨,就怕你日后忆起来更加厌恶我,还是收口的好。”
关靖明显怔了一下,缓缓道:“是这个原因么?”他顿了顿,“我并未厌恶过你。”
治焯精神一振。
“若你有何要求,我虽未必替你去做,但说来也无妨。”
怎么想来都不是门客应对主人的言辞,他们之间总在不经意间就颠倒了身份,至少也是在同一个层面上平起平坐,没有主与客之分。
“你这么说……若什么时候你想走,请告诉我。”
关靖一怔。
门外越过廊道,园圃中的花木都浸透在日出前幽蓝的光色里。
治焯声音沙哑:“我自知无力留住你,若你想要离开,去做那些于你而言重要之事,告诉我,若能为你助援,我自当尽我全力。”
朝阳的金光突然越过对面的屋脊贯穿清晨的云气,金灿灿地照进了室内。
屏风上连绵起伏的山峦化为陆离的影子投到床前的簟席上,床边挂的薄丝帷帐也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舍内一片奇景。
关靖眼中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已近卯时,治焯唤了句小窦,守坐门外整夜的那名侍僮立马睁开眼睛,进入卧内,侍奉治焯洗漱更衣。
关靖皱眉问:“你身负重伤,要往何处?”
“今日非洗沐,自然是往宫中。”
二人平凡的寒暄关怀,让小窦手中事也顿了顿,抬起眼睛偷偷打量。
有细微的变化在二人之间产生了。
一来一往总共两句话,关靖正坐在原处,默然望着治焯皂衣穿戴整齐,红血浸透的医布被锦缎全然掩盖,治焯系好佩剑,此刻看来他似康泰无异。
治焯走出房门,两人没有再说话。而在小窦眼中,那两张线条清晰的脸上各有所思的表情,在晨光里晕开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氛围。
屋舍里各种光影夹带园圃中草木上散发出的香味,这幅仲夏里涌动热意的图景,一直到后来,鲁国郊外人去楼空的时候,小窦都没有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鲁国:此时是临沂附近的诸侯国。
☆、卷二十四结
阿斜儿走出房门时,并未认出廊檐下站着的背影。
那是一名跟他年纪相仿,气韵却沉稳得多的男子,从他远视着天的侧面就能看出,细致轮廓构置出的该是一张俊美的脸。
盛夏景致葱茏,绿意闪亮耀眼。映衬着那具柔韧挺拔,又并不瘦弱的身躯,阿斜儿有一刻也忘了自己耿耿于怀之事。
他是何人?
那双眼睛收回视线转了过来,的确是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孔,不知为何,最初却让阿斜儿联想到草原上的狐。
对方看到他,便跪下俯身道:“王子殿下,丞相大人吩咐小人送您一程。”
“你是……”阿斜儿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曾相识。
对方就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
“您忘了么?”
阿斜儿疑惑地望着那双有着长而密落睫的眼睛:“是你!”
前夜蛰伏在墙头,向他伸出援手,尔后自称丞相门客,把他引领于此的人。
在那个过程中,对方一直蒙着面,除了那双灵透的眼睛,阿斜儿没有想到掩面的黑绢后是这么一张眉目清俊、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妖媚的脸。
“快请起!”
对方站起身,微微一笑:“马厩在院西,殿下请随我来。”
为了避人耳目,戟和匕首都丢弃了,阿斜儿紧握着田蚡赠送的贵重长剑,尾随男子。
自他当上左大当户不久,从参议机密政事起,就知道长安有王公与他们私下往来。义父伊稚斜跟丞相田蚡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他向伊稚斜请示要亲自来长安一探究竟时,伊稚斜亲口说的。
“汉皇帝刘彻上月遇刺之事尚未平息,现在去容易引来事端。”
“请父王放心,长安事大,近况恐有闪失。孩儿愿只身前往,稍微打探就回来。”
伊稚斜当时低眉想了一下,便对他说,丞相田蚡是可投之人,“到了长安可先拜访他,也亲眼替为父看看,他们准备如何。”
一切如预想般顺利,他在丞相府得到了款待,也得知兄长并未遭到斩杀的消息。
但听完那个消息的瞬间,他就感到热血冲顶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您说什么?”
那时,他席未坐热,自外面匆匆赶回的田蚡望着他长叹一口气:“御史中丞得势一手遮天,成为他的入帐之宾,侍奉床笫也会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阿斜儿宁死也不相信!兄长他绝无可能……”
“人的性情可是会变的,否则明知您在担心,他为何不回楼烦去?”田蚡一声冷笑,“他们的事连市井之中都传得沸沸扬扬,不过究竟如何,王子尽可亲自去中丞府上探个虚实。”
那之后探知的结果,阿斜儿想来就觉得是奇耻大辱。在随那名丞相的门客回来的路上,更不止一次听到路人用下作的口吻,说着那个御史中丞和他兄长之间的艳事。
于是,整夜愤愤不眠后,按计划本该前往淮南,他却向田蚡辞别,打点行装决定即刻回单于庭,此处他一刻也不想多留。
“殿下仍在烦忧昨夜之事?”
听到问,阿斜儿才发现他们已至马厩前。
他调解怒意看了一下四周,才正视面前这名男子关切的眼神。
可对方的眼睛跟他一触便立即转开:“小人多言了。”说着便躬身一揖,到马厩里牵了阿斜儿的千里驹过来。
自始至终,他的举止称得上优雅,但又毫不女相,恐怕是男女皆宜的那一类谦谦君子。
“公子是丞相的得力部下吧?”阿斜儿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仍旧问道。
对方顿了一下,随即一笑:“小人扶您上马。”
“昨夜得到你的援助,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斜儿拽住缰绳却并不着急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一副定要得到回答的样子。
“这……”年轻男子垂下视线,说出一句让阿斜儿惊讶的话,“说出我的名字,就怕您将来记恨我。”
“这是何故?”
对方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忽然屈膝跪了下来,俯下身子道:“小人姓‘雷’,单名为‘被’,无字。在此拜别殿下,请您一路保重。”
阿斜儿奇怪对方的举动,他点了点头,扯着缰绳打算离开时,那张脸再次仰了起来望着他:“无论何事,请殿下相信您所见的事件本身,切勿轻易下论断。”
阿斜儿皱起眉头,要相信某件事,自然要先对其有所判断。不判断地去相信也就无所谓相信……真是自相矛盾的话啊。
“雷被?”他掉转马头,虚晃过强烈阳光下各类刺眼的景物,“多谢你,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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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了,淮南王殿下。”
一方次间内,田蚡接过婢子手中的热茶给刘安奉上,并不直奔主题。
“前几日去您的王府拜访,听太子迁说您与众宾客在寿春北山炼丹兼撰书。《淮南鸿烈》编撰如何了呢?”
刘安闻言,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开口:“‘内书’十二篇、‘外书’八篇已成,‘中书’也已大致编就了三卷。这可是我门下数千食客的呕血之作,其中……”
示意婢子关上房门,田蚡掐算着她们离开的时间,在认为她们走得足够远后,接着他就打断了淮南王。
“真是集黄老学说之大乘的鸿篇呐!”他笑道,“殿下一门心思扑在著书立说上,只可惜‘无为而治’并不被人放在眼里。”
刘安顿时收起眼中兴奋,取而代之愤怒的神色:“哼!什么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昏庸!”
田蚡听对方毫不忌口,继续道:“春秋战国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独尊一家与始皇之焚书坑儒有何两样?他这样做不合天意,如此祸乱乾坤的时局要靠圣贤来扳正,而那个贤人则非殿下您莫数啊!”
田蚡的奉承虽然露骨,但关于治国安邦之论却正好扣中刘安的心思。
“而且,您也别忘了,自先帝起朝政之中就已紧锣密鼓‘削藩’各策,他身边可是围了一帮子人在想办法要让各诸侯王势力没落啊!淮南国国泰民安,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一旦有何动静,肯定先拿淮南开刀,您可不得不警醒!”
“他就做他的美梦吧!”刘安冷冷打断。
田蚡一看他“告诫”的火候差不多了,便转变脸色神秘地笑着凑过去低声说:“不过,也并非没有好消息,就让那个人来逐一向您禀报吧!”
说着,直起身提高声音:“雷被。”
“小人在。”声音从关闭的门外低低传来。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雷被赤着脚走进了房间。
他穿着一件绣着云卷暗纹的宽袖直裾禅衣,头发没有束起来,而是像女子的堕马髻一样,单用一根鲜红的丝绳松散地在脑后打了个活结。大带上没有佩剑,俯身拜下的时候,刘安可以从垂下的袒领交衽处看到他光洁的胸膛。
他先向田蚡行礼:“丞相大人。”接着表情平静地转向刘安,“主公,好久不见了。”
田蚡用余光观察刘安顿时软化的神情,眼里不着痕迹划过一丝嘲讽。
“……然……”刘安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
才几日没见啊,这可如何是好!田蚡转向刘安,难明其意的笑容加深了眼角的皱纹。
“雷被不负您的重望,就连昨夜给伊稚斜那义子设下的圈套,也多亏他一手安排才坚定了那毛小子的仇汉决心。如此一来,又有一人跟现今大汉的仇恨,不是简简单单‘个人恩怨’就可轻易了结的了。”
听到此处,雷被朝下的目光微颤,他坐直身体,手筒入袖中,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前的二人接下去的对话。
“伊稚斜哪个养子?”
田蚡暗叹一口气,一字一句提醒道:“关屈次子,阿斜儿。”
“关屈”二字让刘安清醒过来,他看向田蚡:“那个叫‘靖’的嫡子呢?伊稚斜不是说已了断了他的性命,上次怎会让他坏了丞相的计划?”
“那可不是我的计划。”
田蚡赶紧纠正他,见他终于回到正事上,也松了口气:“那是大宛戎人行刺未遂,我只是顺殿下之意做个顺水人情,别的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他为何还活着,大概是所有人都错算了一步,而那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并不是他一人带来的,那个治焯的存在也令人难堪。”
“唉,”刘安皱了皱眉,他以一种怨责的口吻说道,“当初找个理由痛快杀了就好了,可惜下手不够果决。”
“殿下何必苦恼?”田蚡忽然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那个关靖把入朝为官的机会推拒了,御史中丞独木难支,我已布局,动摇人主对他的信任。想来再过不久,这二人就会死在无声无息之中。”
“是么……”刘安放下心来,又马上想到另一件事,“话说那个还活着的大宛刺客呢?不会说什么骇人的话吧?这次要小心夜长梦多!”
“剩下的事您亲自问雷被罢。”
那么多重要的事摆在面前,刘安仍然说一句就瞟一眼雷被,田蚡容忍已到了极限:“蚡先告退。”
他向刘安行礼后便站起身出了门。
“那名刺客,”房门被再次关上,一直沉默的雷被冷静迎着刘安的目光,“人主说要廷尉重点审问,小人不敢下手,怕引来更大波澜。但遣了人定时在他的饭食中下药,迄今为止,他神志尚在混沦之中。”
“是么?”刘安以一种要剥开他似的目光望着他,“做得不错,其余还有值得一听的么?”
“芰荷以告密为威胁,妄图索取更多酬金,此人留着危险,已被小人手刃。”
“真是毒辣啊!”
刘安从重席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雷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后问道:“你可是我淮南国第一剑客,你的剑呢?”
“来拜见主公,小人自然不会带剑。”
刘安冷哼一声,他俯身伸出手抚上雷被的脖颈,干枯的手指划过对方锁骨,便伸进衽口里。
少年似乎颤抖了一下,他轻吐出一口气,略略仰起脸,透过落睫,眸子中闪现丝丝浮光。
刘安一边注视着他的表情,一边用一种压低的、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做了那么多于你而言离经叛道之事,你的目的是什么?”
雷被望着他道:“没有目的,只为报效主公的知遇之恩。”
刘安听罢一笑,忽然用力把他掀翻在地,手顺势滑入他禅衣的下摆:“还有呢?”
雷被仰起脖子深抽一口气,小心控制着喘息回答:“还有……您的……宠溺……”
刘安满意地看着掌下人的反应,那张涌起了潮红的脸上,狐一般的媚色已展露无遗。
十根善于使剑的手指,无法承受快意般紧紧抠住簟席,长而直的黑发挣脱丝绳披散开来,大敞的袒领处,明净的胸膛起伏紊乱,拼命压抑仍漏出的呻/吟带来更强烈的诱惑。
“说得好听不顶用,让本王来探探你的诚意。”
“唯……”少年声音已经扭曲。
听到隔壁房舍内的淫/乱之声,田蚡嘴角牵起奇特的一笑,抬足走进庭院里。
人总有弱点以便别人利用,作为盟友,淮南王如此轻易就暴露出的冒进、轻信和纵情享乐,很可能在将来陷他们于死地,因此,虽要借助刘安的兵力,也不能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小人有一事不明。”默然跟在身旁,影子一般的柯袤忽然开口。
柯袤曾经是儿子恬的伴读,十八岁。年纪较恬幼,凡事却比恬明白得多。少言寡语,外加一颗忠心,一身好武艺,是田蚡不可多得的肱股家僮。
“尽管问。”田蚡和蔼道。
“丞相大人已贵为三公之首,身居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地位,为何还要反主呢?”
“呵呵,袤,若不了解你的忠心,你此刻已人头落地了。”田蚡伸手掐断一枝垂挂下来的紫藤,“但我可以告诉你,有的人往高处攀不一定就是为了争个风头,功名利禄也只是笑话。”
柯袤一声不响,年轻的眼眸中透露淡淡疑惑。
田蚡耐心道:“上面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你明白么?”
“小人……不是很懂。”
“不必懂,这种事又有几人懂呢?”
田蚡转过身,柯袤的坦言让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如你父亲遗言,凡事你只用听从我的指派就好。今后无论成与败,冲你的忠义,我绝不会亏待你。”
“唯,”柯袤跪下身,“袤敬受命。”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淮南鸿烈》:又名《鸿烈》,《淮南子》,以道家思想为主导,内容涉及民生各领域,包罗万象。
衽:前襟。
重席:叠的坐席,以坐席层叠的多少表示身分的高低。
☆、卷二十五秘密赠物
田蚡所转述的那番话,对于刘彻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治焯从幼时起就一心一意跟随他,这个常常出言不逊的臣子于他来说,根本是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左膀右臂。
城西一劫,他让治焯安心养伤,可刚满一旬他便无顾伤病回到他身边,兢兢业业已足够证明那名方士论断谬误;何况朝中有很多让他不胜烦扰的事,因此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他只是偶尔想起一句半句,立即又觉得荒唐可笑,接着就抛到脑后。
芒种过,五月既望。蝉鸣继蛙声,夏至。九州各地纷纷进入收麦末期,汛期也接踵而来。
关于黄河河堤的筑建,巨鹿郡、河内郡、武都郡等地的官吏们皆捷报频频,可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是没有底。
这一日朝议时,百官们又就各地的赋税、军饷、水利、灾荒等等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本该维持朝议秩序的田蚡也加入了廷辩,提到长安城南一块良田的归属权,他心不甘其属魏其侯窦婴,就此引经据典,指桑骂槐,搅得刘彻心神烦躁。
“诸位卿慢慢辩来,”刘彻在那片喧闹中站起身,“辩完了把你们的结论告诉朕,各位到底想做什么也好,想不做什么也好,朕今日就不奉陪了!”
廷下立马安静得鸦雀无声。
刘彻不顾礼仪转身要罢朝,又回头补充道:“对了,今日任何人不准私下找朕说国事,乏了!嗯……违者,胥靡。”
话虽如此,在他回到非常室不久,就有人摇摇晃晃地跟来了。那个人,不出所料,是每当他发怒时都敢顶压力谏的东方朔。
刘彻嘴角勾起一弯笑,想知道这个常侍郎又将以何等招式来平息他的怒火。
“是你啊,其他大臣呢?一个小小的惩罚都经受不起么?”
“啊,那都是些颜面硕大的人物啊,丢不起脸,早就作鸟兽散了。”
东方朔故意强调“颜硕”与“鸟兽”四字,听到这名口不饶人的近侍如此嘲讽那些官位高高在上的人,刘彻心里暗暗称快,却故作正经道:“东方朔,我倒忘记了,如你此等官职,去市上舂米也无不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