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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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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耳前朝事作者:cris

第11节

关靖饶有兴致地听着来人的背景,若这不是一场瞬息便会取人性命的搏斗,眼前的比拼可谓赏心悦目。

“你叫雷被!”

频繁变换的攻与守之间,治焯的话让刺客乱了方寸。关靖眼看着刺客连续几次毫无策略的砍、刺,而治焯则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是你主公派你来的么?”

刺客闻话一震,右手挥剑扫向治焯的同时,左手发力再次射出那条带倒钩的铁链,治焯侧身挡开剑锋,却反身任铁链绞缠上他的脖颈,令人费解的瞬间,治焯已借铁链之力跃到雷被面前。

缠斗停滞了。两具身躯紧贴,峭霜剑尖闪着寒光,笔直由下向上抵着雷被的下颔。

“奉劝你莫动,”铁环轻晃,从治焯颈上松脱,发出细微的撞击声,“我一时死不了,而你,若是刮花了脸,或是被我死前斩断你的右臂,你于你主公也毫无价值了。”

雷被握剑的手悬在半空,指节扣着剑柄因力度过大而发白。

两人对视的目光仿佛能击出火花,终于,雷被细密的落睫盖住了眼眸,“锵——!”铁剑落到簟席上。

“杀了我罢。”

治焯闻话,一手扯掉颈上细链,另一手剑势猛然向上,雷被轻皱眉头却纹丝不动。一片黑绢随之落下,那张毅然赴死的脸孔毕露,年轻俊美。

雷被睁开眼睛,眼神陈杂五味。

“你走罢。”

治焯转过身看向门外的园圃,除了闷热,万籁俱寂。宅邸里卫士大半撤去充当水曹掾史了,然而剩下的没有一人察觉此处的动静,雷被显然下足了先头功夫。

“烦请转告淮南王,无人能凭一己私念而逆天。”他回头看着雷被,淡淡一笑,“杀了我也无济于事,这一点,你不会想不透。”

雷被看着治焯的笑容,半晌,他垂目一笑,弯腰拾起地上的剑和暗器。

“中丞大人,雷被曾经以为大人只是无情无欲的傀儡。我错了。”

说着,他的目光跟关靖的视线一触,头也不回地走过二人身边。

治焯走出廊道,目送雷被的身影潜进园圃,消失在夜色中。

“你来救我?”背对着关靖,治焯话语透出愉悦。

“对一名技艺精湛的剑客,用言语乱其心智,且又出手招招留情,可是侮辱。”

治焯诧异片刻,只好笑道:“他用了迷香,我要自保,何况,才人难得。”

“他最后一句话是何意?”关靖目光灼灼。

治焯苦笑:“你问我么?……大概是指过去的事,”迎着关靖不动声色的眼神,无奈道,“大概我过去作恶不少……大概,彭城这一宗的过去都不堪罢!”

“你过去杀人如麻,只要那个人意愿如此,你什么事都会做。”

治焯冷不防被关靖斩钉截铁地接茬,沉默无语。

“只要是那个人的话,你不论是非,不顾忌别人的性命,也不管自己死活。”

闪电频频点亮天际,近处树影婆娑,偏偏雷声沉闷犹如涌动的暗潮。治焯语塞,不知道关靖要说什么。

“但是后来一切都有了变化,是么?”

扑面的风里带上潮气,闪电再次亮起的时候,治焯看到花木上已经润湿一片,雨水无声润物。

“为何会有改变?”

治焯转过视线,看着那个对他的询问仿佛永无止境的人,纱灯时而摇曳的光淡淡铺上那张执着的脸,一双极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排斥或敌对的色彩,也无法透析它的用意,却让人难以遏制地深陷。

不让他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喘息机会,关靖的声音持续撞击他的胸口。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水曹掾史:郡国水利人员。

☆、卷三十【转章——前尘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关于本章】

转章是串珠成线的一章,用于对治焯、刘彻及关靖之间的关系做完整阐述。如果您已经通过之前的内容推测出了这些背景,则请跳过,直接看下一章。

苍头:家奴,同时具备军队的护卫职责。

错:钥匙。

“刷——!”

一枝红羽铁箭破空,呼啸着射穿林间的树叶,“噗”地没入身边人的胸口。

中箭的男人口中吐出一口血,颓然倒地,来不及发声,命已归西。

刘戊皱紧眉头,抬手挥剑击落几枝扑面而来的箭镞。“嘶——”座下的马受惊腾起前蹄,他狠狠拽紧缰绳。

“报——殿下!”四起的喊杀声中,一名骑士滚下受伤的战马,满面血迹,跨过山林间遍横的尸体冲过来,“吴王濞已溃败,退军往东……啊!”

一枝铁箭射穿他的胸口。

“撤!”

刘戊腿下一夹,策马跨过新死的人,向下邑逃去。

梁军喊杀声响彻山野,铁箭细细密密穿彻山谷,身边的步军多日吃不饱,加上初春时节,茂林间却天寒地冻,兵士们衣衫褴褛,不敌强弩纷纷扑地。

“楚王刘戊,接天子之诏,若肯降,则不究往过……”

春风把动摇军心的声音甩在身后,不停不歇跑到一片林间的开阔地带,天色渐暗,夜间想来追兵不会再来,刘戊翻身下马。

临时的驻军地人影稀少,满目荒凉,支起的营帐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跑过来。

此人年近五十,是跟随他多年的老苍头,元充。

“吴王逃了?”

“唯,”元充面色悲恸,“殿下,泗水被截,士将粮草已绝,今日又有二千将士归降,三百忠军饿死,我们……也没有吃的了……”

刘戊倒吸一口气,气血上涌:“周亚夫老儿……狗卒逼煞我也!”

“殿下……天子诏降,曰前嫌不计……您看我们要不要……”

“胡说!”刘戊伸手揪起元充的裙帔,怒视对方的眼睛,“你乱我军心……留你何用!”举起长剑,霎时洞穿了这名家奴的脖颈。

热血溅到他的脸上,他眉间酸痛,却顺力一推,把元充瘫软的尸体抛到地上。忽然四周一片火光,战鼓声起,燃烧油脂的箭镞闪过夜空。

“不好!梁军突袭!”

所剩不多的兵士们纷纷扑地,他翻身上马,马蹄踢踏扬起尘土:“众将士听令!刘启老儿为君不仁,夺我楚国之地,坏我国治之制,今我誓死不降,杀出去另立新帝……”

夜空中,一枝铁箭从旁边呼啸射来,他拉起缰绳避过,身体霎时被抛出数丈,跌落在地。回头看到他战马辔头下的双眼被一箭射穿,马儿吃痛,惊嘶一声乱奔出去。

“殿下,末将关屈,多有得罪!”

他冷笑着爬起身,黝黑的林间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若殿下肯受诏……”

“呵呵……”刘戊望着营地间自己四散奔逃的溃军,营帐尽被流火点燃,一时间泪流满面。

十万军,三个月以来北上途中,冻死的冻死,战死的战死。曾经他的家兵们所向披靡,胜利在望,然而,自与周亚夫交手后,泗水入淮处粮草被截,数万兵士饿殍满地,现已所剩无几。

劝降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仰望长空,繁星簇簇,此处离楚不过三百里,竟再也回不去了。

“关屈,你回去让周亚夫告诉刘启昏君,我刘戊不会甘于任他摆布!今日我埋身于此,国辱家仇,我的子孙也绝不会饶过他!”

春末,山野间已繁花似锦,他扫了一眼手中尚在滴血的长剑,朝东跪下。

双手握剑往颈上用力一抹。

四野寂静下来。

◆◇◆◇◆◇◆◇◆◇◆◇◆◇◆◇◆◇◆◇◆◇◆◇◆◇◆◇◆◇

四年之后,前元六年春。

楚藩国新王刘礼携家眷与老师申培公入宫请罪。

“臣罪该万死……”

申培公苍老的脸沟壑微颤,一番言辞令人动容。天子刘启走下踏步,亲自扶起他:“申公义举,何罪之有?何况他也是我皇弟,遗孤可怜……那孩子,他也来了么?”

“就在殿外。”

“哦?同去见见。”

刘启搀扶年近六十的申培公走出殿外,就听到一段稚童的对话。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抬眼只见殿外枝叶繁茂的榆树下,八岁的刘彘按着腰间小小的木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抬手往四周一指:“他们,都尊我作‘殿下’!”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更年幼的男孩,对着刘彘气势汹汹的态度丝毫没有胆怯,反而神色坦然,小胸脯笔挺,露出一个不卑不亢的明亮笑容。

他依样指向身后楚国跟来的苍头:“他们,都称我为‘太子’!”

“呵呵……”刘礼和申培公脸色大变,一迭连声地请罪,刘启失笑。

胶东王刘彘张望过来,顿觉在父亲面前下不来台,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木剑便朝幼童扑过去。

谁知那小孩身子微微一闪,伸手夺过刘彘的木剑,一掌顺势把他推倒在地。

此举让四周发生了骚动,一时间殿前那些位高仪威的长辈们又跪了一地。

“父亲!”男孩跑过去扶申培公,却被一把按下也跪到地上。

刘启微微叹了口气:“老师这是为何,”他扶起申培公,又请其他人起来,俯下身问幼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辈名‘炳’,”他像模像样地跪下稽首,“陛下千秋万福!”

自始至终,周边的人都没有跟炳说过面前这个头戴皇冕的人是谁,单是申培公按住他的头行礼,他就明白了他的身份,行止得体。刘启忍不住再次笑起来,他招手叫还在原地赌气的刘彘:“彘儿,在你看来,炳武艺如何?”

刘彘察言观色,忽然消了火气,笑道:“善也!是儿臣的好对手!”

“我儿有量!”刘启笑了笑,问申培公,“老先生,炳年方几何?”

“已足六岁。”

“与彘儿年仿,今后让炳留在宫中,与彘儿为伴,封为常侍郎,如何?”

申培公既悲亦喜的神情,看了炳一眼,恭敬道:“陛下圣恩浩荡,炳能陪侍胶东王,再好不过!”

“哈哈……”刘启脸上笑起圆弧,摆摆手,“敬谢申公慷慨,清明祭祖,本来就要继承先君恩德,大赦天下。既然如此,今后谁也不要再提那件事,违者问罪,可否?”

身前一片谢罪谢恩声。

他收回目光,伸手抚上炳的头:“身边这位胶东王,今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大汉的未来都要负重望于你们。”

炳忽闪着眼睛再看了父亲一眼,便俯首一拜:“敬受命。”

之后八年,大汉历经诸多世事变迁,胶东王刘彘很快被改名为“彻”,立为太子。

后元三年正月,景帝陵崩,太子面南登基。曾经被景帝禁止提起的前朝往事,在后宫权利的拉锯战里,由窦漪房率先翻了出来。

刘彻崇儒,窦漪房尚道,仗着太皇太后的身份,令人捉拿了刘彻私下倚重的赵绾、王臧二人,当着刘彻的面就要定罪。

那时候,窦漪房斜倚在长乐宫的凤榻上,望着簟席上跪着的赵绾和王臧,刘彻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身后的常侍郎炳却站了出来。

“微臣斗胆,御史大夫与郎中令两位大人赤胆忠心,老师申公倡儒治国,尊礼崇德,实则因诸侯体大,先皇‘无为而治’续延下去,只怕‘七国之乱’再现!太皇太后……”

窦漪房望着藻井,一串笑声打断炳的话。

“说什么‘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之子,你还不知道吗?作为楚国质臣,你就是我皇家的狗!若不是念在我彻儿待你如兄弟,割你贱舌喂猪就是抬举你!”

炳语塞,他回望刘彻,对方正使眼色让他退下。

窦漪房笑声不断,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炳的神色由惊异很快变得灰如尘土。

那一瞬间,自己成长过程中听来的闲言碎语都串成了线,落到实处。炳像被惊雷劈中,他昼夜兼程,一路换马奔回汉中郡,叩开那两扇多年因先皇之命而少回去的大门,找到自己的父亲申培公,希望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

夜黑如墨,跳闪的灯火掩映下,父亲听完他的委屈,却一言不发带他走向后院。

后院中,是炳在年幼时不经意发现,多次偷偷玩耍过的荒废小园。

申培公用错打开园中小舍的门锁,门内蒙灰的神位上,赫然写着“楚王刘戊”四个字。

炳怔怔,脑中纠结起一团乱麻。

“炳儿,七国之乱罪臣刘戊,乃是你生父。”

炳双目充血,他狐疑地盯着父亲的双眼,希望父亲在说笑。

而申培公单是淡淡地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无可能——!”

胸中声嘶力竭一声爆喝,他拔出峭霜,冲到园中,对着丛生的杂草和根根挺立的翠竹一阵乱砍。

自记事起,虽然随了叔父红侯王刘登的姓,但他的父亲就是人人称道贤士的申培公,门生数千的申培公,怎么可能是自小学习先朝历史时,被每每唾弃不知好歹乱国祸君的淫贼刘戊!

园中一时辟破作响,竹叶漫天飞舞,动静把宅邸上的人们都惊醒。然而无论是昔日姑嫂,还是幼时就受其照料的女奴苍头,都只是围聚过来,沉默地望着他胡闹。

“闹够了吗?”

一声威严的责问收聚起他乏力的魂魄,回头一看,是向来疼爱他的刘登。

红侯王刘登因为申培公得意门生赵绾、王臧二人被罢官入狱之事急急来访,正好撞见这一幕。他侧过头令苍头拿马鞭,望着炳的目光中不再有昔日的人伦之情。

“刘戊生性淫暴,侮辱老师申公,申公年迈还归隐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是拜谁所赐!”

炳挥剑劈竹用力过猛,听到叔父再次承认的那个事实,手中的剑滑到地上。他气喘吁吁,一时竟抬不起头来。

刘登接过苍头奉上的马鞭,眼神冷峻走近他。

炳颅中落到极空之处,突然热血冲顶,他拾起峭霜便朝自己颈上抹去。

“啪!”一声鞭响,硬鞭击开了他颈边的薄刃,“你妄图自尽一了百了?你可知何为质臣?!质臣是,人主让你死,你立马得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尽便是忤逆犯上!”

炳震惊,无言以对。

“戊死有余辜,申公不计前嫌抚养了你,先帝仁慈,赦申公和楚藩国一族无罪,无非是令你作为质臣,保你一宗相安无事!现而今窦太后旧事重提,你还敢连夜赶回来,你是要让申公苦心付诸流水,让楚国一脉受你牵连么!楚国王孙,说到底都是你的父兄,楚国子民,说到底都是你的国民!”

说话间,长鞭破风挥斥而来,“啪——!”炳浑身一震,脖颈上流下一串血珠。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刘登,身边幼女的眼睛被乳母抬手蒙住,与申公同住的文弱门生们有人偏过头不忍看,却没有任何人出声劝解。

“叔父……”

“住口!”又一鞭照着原处挥斥下来,随着后颈上灼烧而过的教训,他茫然中泪水盈眶。

“你生父暴戾,你要赴他后尘吗?”

“……”炳望着申培公,咬紧牙关。

“炳儿,”申培公终于开口,眼中浮现水光,“今后你就一心随侍当今人主吧,就当我们从未有过父子之情,也不要再来找我。”

“父亲……”他用力摇头,泪水夺眶而出,话未说完,刘登手上的鞭子再次无情抽打过来。

“忤逆子!你要把所有人都逼死才甘心吗!”

申培公已经转过身背对他,炳屈膝跪下,哽咽中再也开不了口。

“放火烧了此处罢!从此以后你要忘记这一切,唯人主之命是从!”申培公的声音颤抖着穿透过夜风,“我也不会再回这里,你听到了吗?”

说完就命人备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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