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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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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石泥遍布的路上,望着申公离开的方向,炳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翻身上马,往日的一切被抛在身后的火光吞没。

他昼夜马不停蹄赶回长安,走进未央宫宣室殿时,朝议刚刚结束,刘彻正欲送丞相窦婴出殿门。

天已大亮,沿途的风吹干了他的泪水。

望着那廷上俯视下来的目光,殿中群臣鸦雀无声。

“常侍郎,连日不见,你找到答案了么?”刘彻故作轻松,担心祖母窦漪房借机发难,赶紧以知情人的口吻提前制约住炳可能会遇到的麻烦。

炳没有接话。

他在殿门外脱下皂靴,解下佩剑交至中郎,行至殿前郑重其事俯身拜下。

“炳今日起不复存在,罪臣治焯愿倾尽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力以谢圣上对楚国一族既往不咎的浩荡隆恩。”

他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自这一刻起,他没有了宗亲,没有姓氏,没有了从前的名字。

他只有一件事必须做,此生只剩一个重点。

头顶上落下一串朗笑。

“‘治焯’?是对朕‘国治恢宏显耀’的祝义吗?”

“陛下圣明。”

“好!既然这样,那么朕也沿袭先帝恩德立个规矩。”

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这件事。”刘彻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的微风散出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唯……”

阴云后移出的日光把殿内点亮。

从此以后,他跟刘彻之间的促膝谈笑,弹冠脱履没有隔阂的嬉闹,静夜未央持剑相较,都不复重来。

昔日刘戊以子孙发下的宏愿不可能实现了。

嫡子炳虽生犹死。

☆、卷三十一静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父辈有生杀之结,为何还要善待我?”

快要被摧垮的感觉。

治焯从未想过要与面前这个人一次次在此种境况下,以尖锐的刺探或责问来对谈。

对方深黝的瞳底被闪电的白光频频点亮。

关靖没有催促他,却在等着他的回答。

治焯咬紧牙关,有一瞬,他以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沉寂了不知多久。

“真不想这样啊……”

治焯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早晚也得说罢。上一辈,关将军无过……如我之人,又何敢起责怪之心?”

他再次背过身,远处的天边透着暗红色的微光。

“昔日我无所谓惜生护生,因为我认为死生不由己。普天之下的人和事,都由那个人来生杀夺予。只有他的意愿是唯一重要之事,也只有他的安危必须保障。此外,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可是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他淡淡一笑,“他令我愿意正视,草芥之人如我,生之所遇,也有人有事值得回味留恋。”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怕了,”他转过身,眼神毫不回避地望着关靖,“为他人性命担忧……也开始为其他事盘算。对于生或者死,我依然无所谓,但就怕死了,再见不到你。”

话说完,治焯舒了长长一口气。长久以来逃避的难题,纠结的心绪,都在这一刻理顺,和盘托出。

若关靖认为此情可鄙,掉头离去也没有办法。治焯为自己感到可笑,原来铁石一般的心肠,满腔情意竟全部为的是他。

“你岂敢!”

半晌,缓缓地,关靖望着他吐出这几个字。

疾风过,屏风上纱灯的光灭了。

果然是行不通的。

忽至的黑暗中,治焯自嘲地笑笑,索然朝关靖捧袂揖礼,深深弯下腰。维持至今,该有一个了断。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闷雷在头顶窜动,就着微亮的夜色,治焯礼毕转身。偌大的邸宅,另找一间卧内不难。明日向杨坤辞别后,尽快回长安吧!

忽然感到左肩一紧,一个力量拽住了他。

“……”侧头瞥见握住他肩头的修长手指,治焯僵住。

关靖微微用力,扳他转过身。

“昔魏王幸龙阳君之故事,至今市井中人尚在嘲笑。你为朝臣,岂敢付诸情意于一名刺客,弃悠悠之口于不顾?”

关靖淡淡地望着他,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里,手顺着治焯的里衣绸袖滑下,梳进他的指间,“你我父辈之事,我尚未放下。但此刻,我暂不去想,你也莫太挂心,可以么?”

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做,关靖双眸如夜。治焯逆着天色的身影微微颤抖,双目像是要看穿他般专注。很快,治焯收紧五指,十指相扣的感觉难以言喻。

夜风随着树枝摇曳越发清凉,雨恬淡无声,纯净的空气让人呼吸越发贪婪。

交叠的视线里,治焯忽然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午后。彼时自己一心想着公孙贤人愿不愿做天子之师、盗铸之风该如何收场之类,自己并不会插手去管的闲事。

彼时,日子有头无尾,他从未奢望过自己此生跟何人有令他向往的交集。

关靖的手微微一动,没有放开的意思,也越握越紧。

无数次刀剑相向,明嘲暗讽,冷漠被时间带走,彼此却在一次次对峙之后更加贴近,到了如今无法逃避自欺的地步。

“你……”

治焯顺着牵引的力量靠近一步。

吹息相闻。

忽然,轻轻地,关靖抬手拂过,治焯感到头上一松。披散下来的黑发令他愕然,关靖却露出一笑:“……赏心悦目。”错开视线便低头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哗啦——”白光过后,暗雷涌动的夜晚炸过一声巨响。

雨势骤大,敲打在瓦当上,发出细密清脆的声音。

治焯短暂的错愕之后,看着关靖抬起的眼睛,伸出手捧住关靖的下颔,无比眷恋地吻上了在那个万籁俱静的夜晚令他流连忘返的嘴唇。

战栗和留恋是怎样被迅速点燃的,永未可知。关靖感到自己顺应对方的推力倒退,腹部上窜一股奇怪的热意,腰间被同时抽解的大带都似来不及释放这迅速膨胀的灼烧感。

闪电频频亮起,视野却并不清晰。似在清醒与梦寐之间,腾然升起的欲念炽热不实。

回过神来时,二人已跪坐木榻,被彼此的体温紧紧包围。衣物散落一地,夹着潮气的夜风无法带来凉意,反而煽起更滚烫的触感。

治焯收紧双臂稍稍用力,把关靖压倒到锦被上,沥沥雨声中,树影摇曳,双方身体越贴越紧,他们耳鬓厮磨,在夏夜的虫声里辗转,用肌体的每一处,细细感应对方的气息吞吐。

此刻,伦理,纲常,男女,夙怨新仇,统统都抛开来。唯独眼前人的转目垂睫,都被放大,刻深,映进眼里,埋进心中。

自己究竟钟情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此刻都不重要了。若是眼前这个人,一切都可以接受。

散乱的衣物上,关靖随着身前人每一次的轻触,感受到一次次不可思议的颤栗。他伸出手捋起治焯垂下的黑发,从那双抬起的眸子中想看清对方的情意,治焯小心讨好着他,留意他任何一个举动让他停止。

然而没有。

闪电刺痛双眼,随之骤然清晰的景物,似在提醒他现今所处的状态。

气息随对方波动,关靖抓紧治焯的双肩,汗水从掌心流下。被侵入仿佛也成了让人依赖的归属,令人眷恋的温暖。

盛夏雨夜,帷帐之中,两人在微亮夜色中绞缠。

“父亲,为何移树需移根……”

两人像要交融为一体般,随着木榻摇动的声音,滴落的汗液也动人心弦。

“无根之树多会毁朽……”

节奏剧烈的震荡愈发紊乱,随着一片再次冲入云端的苍白,关靖屏气,十指深深扣进治焯的上臂。

窗外的雨无声润木,天空依旧是混沦沉重的乌青色,二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曾经,有人被斩断了根基,斩断了过去。他不能死,而是傀儡般苟活。

此刻,在竹榻上,治焯支起双肘,望着夜色中,回望他的那双闪烁星光般的眼眸。

激情的热汗濡湿了他们的肌体和眉目。治焯伸手拨开关靖眼前的发丝,指节轻触过对方柔和的眉眼。这一刻,有东西从心底滋长,就像初芽伸展叶片。

曾经本是断根的枯木,丑陋,脆弱,毫无生气,看不出存在的意义;上天却给了它一个长出新根,发芽抽枝的机会。

治焯俯下身,深深吻上关靖的双唇。再度交融的吹息,令人迷醉。

也许待到阳光拨开云雾时,园中会抽出几枝绿茎,绽出几丛新花吧!

◆◇◆◇◆◇◆◇◆◇◆◇◆◇◆◇◆◇◆◇◆◇◆◇◆◇◆◇◆◇

刺客造访的痕迹让郡守府着实慌乱了一阵。

但由于无任何伤亡,邸宅很快安宁下来。虽有“中丞主客同寝一室”的传闻悄悄蔓延,众人主要的精力还是回到治水诸事上。

“不知为何,遣去奏事的东郡谒者都没有回音。”

午前的阳光投到室外的园圃里,金光中传来清脆的鸟叫。治焯静静地看一眼身边人的脸孔,一如过往里无数个痴妄的梦。

身边光影依旧,连忙碌的事也是先前的紧密接续,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你认为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关靖的嗓音拉回治焯的分神,“可目的是?”

“难说。”治焯跟他视线一碰,先前他只认为田蚡和刘安是冲关靖一人而来,经过雷被的暗杀一事,再看眼下东郡水患朝中不顾,他才醒悟过来。这么大的事,朝中除了田蚡,谁能掩盖?先前他怀疑刘安要反,现在反观田蚡……事情哪有一条人命那么简单!

“若真是处心积虑掩盖,那藏在暗处之人可能有一个弥天大计划。”

“要我即刻动身去长安么?”

“……”治焯语塞,他回望关靖在重席上挺直的背脊。一夜缱绻后,他能负担长途跋涉么?

关靖看懂了他的沉默,不等应允便站起身。

“武艺如我,你大可不必担心。东郡地形我不甚了解,跟那些什么大人什么名士的也不甚熟识。你留下助力郡太守治水,总比我有用得多。”

治焯望着日光中他离开的背影,不禁失笑。

“敬诺。”他侧过头对身后的郭涣,请他为关靖打点马匹细软,接着便执起耳杯,斟酒独饮。

“大人,需要小人跟从么?”郭涣已觉察到二人之间的变化,他们过去也相互关切调侃,但那种暧昧现已到露骨的程度。他自己的过去足以使他明晰,有些蜕变已在静谧中完成。

“不必,此乃密报,轻阵要紧。”

“唯。”郭涣望着治焯远视花草流动金光的眼眸,不知为何,此刻分外让他动容。

“不过,还请你为他备一面旗。”

治焯低声详细吩咐后,郭涣便起身离开。

转过回廊,一曲悠然的乐音流转而上。郭涣瞥见治焯手持一管黑漆横吹,惯于持剑的十指按放音孔,气息鼓动穿流出婉转的声音。

不知是哪一地的风乐,闻来只觉得溪跃蝶舞,春光怡人。

日光落在他英俊坚毅的五官上,暖风吹过庭院,鼓动治焯的靛色大袖。乐音随风时浓时淡,令郭涣亦愉亦郁。他恍然望着那名似无看客的鼓乐者,伸手摸过自己腰间缫丝绳结紧系的一枚白玉。

温润的玉面上篆刻着一个字:“夫”。

那是于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一个名字,它令他到了治焯身边,也决定他即将参与的每一步行动。

☆、卷三十二恒

“你看看这天色……”

刘彻抬起手指向天边,回头望见霍去病,怔了怔,“夏日甚好,”跟去病谈论景美辰良总觉不合适,他话锋一转,“攘夷任重啊!”

霍去病似懂非懂称唯,接着明白过来似的朝刘彻笑道:“陛下观美景而心忧宇内,实乃大汉圣主!”

刘彻索然应了声,接着问道:“去病,你有多久未见治焯了?”

“足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刘彻收回天边的目光。这些时日足够从长安到渤海郡往返三次,治焯却一点音讯都没有。是流连山水忘返,还是出了事?

夕阳渐退的夜色中,各殿宫灯被次第点亮。初秋至,但宫中花苑却夏意盎然,能工巧匠雕琢的假山也移步换景,虽常见,玩味起来也并不无聊。

忽然宦官李善趋步走近,对他说马邑遣驰传密报。等刘彻回到非常室,却发现跪在殿外的人,身边摆放马邑驻军将军李息的军旗,抬起头来竟是治焯的门客,关靖。

“是你……假传密报,大胆!”

霍去病执戟上前,刘彻却抬手阻止了他。

刘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令他起身,也不令中郎上前。

关靖沉静地望着刘彻,纱灯映照的夜色中,彼此对视别有深意。

“中丞何如?”半晌,刘彻开口。

关靖向刘彻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撒下六七枚弩/箭发亮的铁镞。

“瓠子口河大决堤,来长安途中,刺客甚多。”他顿了顿,望着刘彻皱起的眉头,继续道,“他很好。”

刘彻狐疑道:“何意?”

“东郡大水淹城,急需助援;派来上奏的使者都毫无音讯,从小人遇到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遇刺了;他身负重伤赴您之命,险些死了,好在有天庇佑,已无大碍。”

刘彻眉心不舒展,关靖身负军旗,得以速速入宫见他,实则是治焯提醒他,一心过于攘外,天大的事发生在眼皮底下,却后知后觉。

“你主人的话,朕听到了。”刘彻听见自己打发关靖,“你下一步是回宅上向孺人报平安么?”

关靖一愣,再次俯身稽首:“主人在瓠子治水,小人自当不离左右。入宫时用了非常之法,即刻出宫,还请陛下不计前嫌。”

刘彻点了点头命他起身,关靖按剑走过他身后,随卫士往未央北门外走去。

“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算不得真勇士!”霍去病低声鄙夷。

刘彻转头望望他,霍去病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却单单对关靖容忍不下。他明白这是何种情愫,此刻却不是调侃的时候。

“拟一封可投宿传舍的印信给他罢!”刘彻出人意料地吩咐李善道。

无视霍去病愕然的神情,他望着天边最后一线残阳。那赤色,是次日宣室殿中即将爆发的一场争斗,会溅出的血光。

翌日未央北门外,群臣交头接耳传开刘彻前日被使者携军旗造访的奇闻。瓠子大决堤的事也在窃窃私语中时被提及,很多人听后十分惊异,少数人虽然也张口结舌,神情却透露出早已获知的平静。

“大汉江山,在朕眼皮底下被黄流掩盖……现今黄河南十六郡市无全族,途有饿殍,丞相,请你告诉朕,‘九州皆安然’是为何意?!”

宣室殿内,蟠龙袖缘随刘彻怒火,扫落常侍郎奉上的奏疏。

廷上鸦雀无声,百官一时无从表情,纷纷低下头。

“众卿都是大汉眼耳,是百姓福祉,请不要告诉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朕是否要将诸位统统送至廷尉,知情不报者举族枭首,驰传各郡以谢天下?!丞相,请你说一说,为何大臣之众,却无人向朕说起此事!”

皇帝震怒掷地有声,廷下官员闻言都吓得发抖。田蚡柑橘皮般皱着的眼睑微微一颤,继而抬起带着水汽的眼睛。

“淫/水漫关内,是诸神之愿!”

“何方神圣,要灭我天下之子民?”刘彻走到田蚡面前俯下身,眼神咄咄逼人,“还是说有什么人居心不轨?”

“上苍要灭绝的,是我大汉的贼子乱臣!”田蚡忽然跪直身,迎着刘彻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抖开,上书的“妖臣祸世,不黜逆天”,血迹已变成暗红色。刘彻早就见过这方素绢数次,这一刻却觉得比以往更触目惊心。

不知是不是田蚡举止突兀,刘彻望着那展开的绢绸,竟后退一步。

“丞相何意?”

“冯林甫自绝一条命,只想跟陛下传达一件事,那就是陛下信任了佞臣!”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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