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如玉,世间再无解语君。
这雨越下越猖獗,景决看着童殊转身上了石阶,他压着睫淋在雨里,抬手时铠甲里的水如柱,落地时砸出大朵水花。
景行重甲军的将领早侯在近处,见到他的手势迅速向前。
景决下令:按鬼门君之令行事,以守为主,制乱为重,不得动手,勿放一人出山。有难择之事,与忆霄定夺。形势有变,看我燃信。
将领应下。
景决转向队伍,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只队伍是景行宗最重要的武装力量。
景行重甲军,近乎百年一见,有其原因:
一则此军逢大乱才出;
二则有大乱必有大难,重甲军殒身不逊,大战之下归者寥寥,而再要养出成军的规模又要许多年。
是以不能轻易出动。
景决望着这六千人,六千人也沉默地望着他。
坚硬的铠甲被沉重的雨点砸出响亮的金石声,寒雨冲刷在甲鳞上激荡出冰冷的金属气息。
景决拔出了臬司剑,以剑指天,训问:你们知道自己是谁吗?
六千人答:景行重甲军!
景决又问:军义为何?
六千人答:奉天执道,制乱制暴!不达军令,不退一人!
景决训话:你们是仙道以重甲相奉,以灵资相供的景行重甲军!五十年磨一剑,今日正是出锋之时!在这山中有不死阵与数万被控之人,可有畏惧?
六千人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所畏惧!
激昂的声冲入云霄,滔天雨幕也浇不灭他们的战意。
四千魔人听得热血沸腾同仇敌忾,魇门十使亦是心生敬佩。
忆霄道:魔人可惧?
四千魔人生出万丈豪情,高声道:无所畏惧!
景决面色凛然,臬司剑划出弧线,肃杀的剑啸不绝于耳。
百人的近卫团出列,却被景决摆手示意归队。
今日所战之人,真人以上才有一战之力,近卫跟着景决就是送死。
最后是景决独自踏上芙蓉山的石阶。
六千重甲军对他行注目礼。
臬司仙使与重甲军而言是战神,他们曾无数次目送战神踏上征程,最难的战斗总是由臬司仙使作为前锋先战。
他们的无所畏惧来自自身,更来自身先士卒的战神。
景决背着剑,踏上了芙蓉山石阶。
这六千人由他带来,加上魇门阙的四千人,一共一万人,他要尽量将这一万人完整地带回去。
暴雨下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却不见半分收势,过午的天色近似黑夜。云层叠嶂,乌浪翻滚。
忽地一道闪电劈来,照得天地间霎那一亮。
重甲军的银甲熠熠闪着冷光,景决一袭黑金轻甲衬得他面色如雪。
臬司仙使的甲与兵士不同,作为前锋要反应迅速,不能穿重甲,而是轻甲。
仙使从不坐阵后方,他是长剑,是棱刺,是捅向敌方的尖刀。
景决在乍亮的那一刻瞧向了天穹,睁着眼等即将炸来的滚雷。
这一声雷鸣比之前的还要大,震得山川也跟着摇晃,景决踩着雷声,往北麓小苑的方向而去。
柳棠的那声自爆从那处来,他知道童殊就在那里。
童殊赶到石镜湖衅时,看到的是满地腥红的血,以及僵硬伏跪在地的柳棠。
柳棠跪得那般虔诚,就像是在认真的做祷告,还活着一般。
若是没有那么多血。
童殊走到近前,放慢了步子。
柳棠的血还没有凝固,是新鲜的。
这时的人应该还带着体温。
童殊在血泊外停住,他不忍去踩柳棠的血,轻声地唤:师兄?
柳棠没应他。
童殊改口唤:兄长?
若在从前,柳棠无论如何都会应他了,可是没有。
童殊生气了,喊他:柳知秋!
柳棠没有像他小时候那样纠正他该唤兄长。
童殊很生气:柳棠!
被弟弟直呼名讳,柳棠竟然也不教训他。
童殊收起顽皮,知错般改口:兄长,你理理我嘛。
没有人理他。
童殊路上被雨水冲净的泪,倏地又冒出来,止也止不住。
童殊抹着泪,像小孩子对家长耍赖般控诉道:你们好狠心,一个都不留下!
童殊委屈极了:我没有家了。
好冷啊。
童殊在寒雨里打了个寒战。
印象中的芙蓉山从未如此冷过。
连水牢都比这里暖和。
童殊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像是落单的雏鸟一般,发着抖,不住地战栗。
再坚强的人,也有极限。
人的血肉之躯总会失去体温。
童殊太冷了,失力地跌坐于地,他向一旁歪去,本能地拿手撑地时,抵到了一面无形的墙。
那是柳棠元神自爆化为的穹顶封印。
有暖意自童殊贴上的掌心传来,他在那和煦里止住了战栗,而后听到了柳棠留给他的话:
小殊,我从前去甘苦寺接你时,听到一嗔大师对你说过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
他说佛不要你皈依,佛要你欢喜。我当时不明白,如今明白了。【注2】
为兄不要你难过,为兄要你欢喜。
我所为之事,乃我之欢喜;我临终所愿,乃你之欢喜。
为兄不义,没有问过你意见便做此事,请你怪我,也请你早些原谅我,要放下。
我的归处在芙蓉山,你的归处不在此处。
为兄回家了,师父师娘有我侍奉,你不必挂念。
你总会长大,长大后就要成家立业,莫要想家,寻自己的新家去罢。
小殊啊,不要回头。
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