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打量着宋辛,稚嫩的圆脸与药房里的学徒相差无几,脸上的神情却自信无比,也起了些好奇:宋大夫既然想看,那就随我一起吧。
宋辛高高兴兴地加入队伍,看见一旁的托盘里摆着数个空碗,自来熟地拿起一个,碗底还剩了些残留的药汁,他放在鼻尖嗅了嗅,报出数种药材:麻黄、桔梗、细辛、防风
他沉吟一会儿:这是备急千金方里治发汗青散的吧?
只靠嗅闻就准确报出药材名字,已是许多大夫不能做到的事,孙大夫心中惊讶,而后见他还报出药方的名字,心中更是激动:确然是备急千金方,宋大夫也看过?
宋辛挠挠脑袋,点头道:那可不,军队里生病的人不少,千金方看过好几遍了。
他又说:不过跟我的熬的味道有点不一样,蜀椒的味道好像有点淡。
孙大夫更加激动:对,原方蜀椒是一两六铢,这里改成一两二铢。
宋辛又问:蜀椒不是驱寒的吗,为何要改?
孙大夫不知何时坐到宋辛身边,同他讲起来:病人红斑外显,是肺腑含毒之象,蜀椒性毒
杭絮坐在旁边,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讨论病症,可以说一句也听不懂;一旁的少年学徒一开始还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没多久眼神也迷茫起来。
她无奈地站起来,拍拍学徒,让他去做自己的事,学徒感激地点点头,端着托盘一溜烟走远了。
杭絮又听了一会儿,艰难地意识到两人讨论的内容已经从千金方变成疫诊论,又不知何时变成宋辛讲述在北疆遇见的奇症,孙大夫认真的听着,两人投入至极,不知何时能结束,她连忙也离开了。
*
回春堂的后院确实难以辨别方向,杭絮左右绕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老人的那个小院。
她犹豫一会儿,推门进去,老人此时正好从屋子里出来,瞥了一眼院门口的杭絮,并没有说话,自顾自在青石台阶上坐下,从腰间取出一根旱烟杆,叼在嘴里,却不点燃。
她走了过去,也在老人身边坐下,午后稀薄的阳光让台阶带了些余温,没有杭絮以为的冰凉刺骨。
小姑娘,你来做什么?,老人忽然出声,声音沙哑像含着沙砾。
只是想来看看您。杭絮这么回答。
老人哼笑一声,看向这个连衣摆都绣着暗纹的女孩:难不成是哪姓的小姐,体察民情来了?
她一愣,意识到老人并没有认出自己就是那日的人,摇摇头:不是。
老人见她没有多说意思,也不问,把烟杆拿下来,在台阶上轻轻磕着,却忽然听见那个清脆的声音说:老人家,上次你跟我讲李太守的故事,我一直想听后半段,您可以再讲讲吗?
老人反驳: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话到这里,忽地停住。
他的脑海中浮现那一日,山坡下是滔滔的洪水,一个小姑娘脸上几道黑灰,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自己的模样。
他猛地转过头,杭絮坦然让人打量,老人神色复杂,对方的掩饰并没有多高明,不过换了身衣服,把脸洗干净,仔细看几眼就能认出是同一个人,只是处境不同,让他没有细想。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杭絮弯起杏眼笑一笑:李太守的事迹实在让人钦佩,因此想多了解一些,只是能打听得到消息极少,只好来问问您了。
老人叹一口气:上次说到哪儿了?
若非堤坝只修了一半,可保扬州百年无水患。
第42章牛肉粉殇
你知道一百年这个期限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吗?,老人把烟杆插回腰带。
当年扬水两岸的堤坝全部建好,我坐在新砌好的石块上,心中很是自得,毕竟这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就问太守等咱把这东西建好,扬州是不是五百年都不发水了?,太守拉下脸,让我不要乱讲,顶多两百年,对外就只能说一百年,要是遇见什么意外,一两百年就垮塌了,岂不是成了笑话?
从那以后,大家就只说一百年了,但别人听见还是不相信,觉得这是假话,什么堤坝能一百年不倒?哼哼,什么假话,我从来不说假话!
杭絮问道:如今不过五十年,扬州就起了水患,是因为只修了一半,因此垮塌得快吗?
怎么可能会坏!老人声音大了一瞬,回头望见床上熟睡的小孙子,又低下来,堆石坝用的都是最好的石料,是大家一筐筐搬上去的,绝不可能垮塌。
那为何?
太守走的时候说过,老人皱起眉,似乎在慢慢回忆,扬水东岸和西岸的坝已经全部修好,只剩下中间一个叫做分水堤的东西,如果那个不修,过几十年,水患一样会起。
分水堤是什么,为何如此重要?杭絮又问,她想尽量多了解一些东西,就算不明白意思,也可以记下来,让人去查。
老人苍老的脸皱起来:过了这么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纸上的样子像个鱼嘴,听大人说,这河流潮汛的位置是年年变化的,那时候靠两座堤坝可以拦住,现在位置偏了,就拦不住了,得靠这分水堤来控制。
忽然,他压低声音,从喉咙口吐出一句方言,杭絮侧头看见他愤然的脸,下意识觉得那是句骂人的话。
老人重新说起官话:后面那个太守,我们请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不修,非说没问题。娘的,他难不成比李太守还懂!
她把老人说的话一句句记在心里,想着回去后同容琤说一说,说不定能给他一点提示。
对方看见杭絮沉思的脸,撑着膝盖站起来,下了逐客令:小姑娘,故事听完了,老头子也没什么可讲的,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正欲拜别,只是尚未开口,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细弱的哭声:阿爷、阿嬷,头好痛
老人脸色一变,看也不看一眼杭絮,转身匆匆进屋:小宝,阿爷来了,莫哭莫哭
正如那一日,杭絮又被留在原地。
她也不恼,站起身,拍拍膝上细碎的樟树花,踏着满地嫩绿的落叶,跨出院门慢慢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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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杭絮仍在想着事情,那个叫做分水堤的东西,仇子锡请的工匠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只需建好它就可,为何从未听见提起过?
是不知道,还是并不像老人说的那么重要?
她这样想着,脚上的动作却不慢,不一会儿就到了太守府的大门前。
抬头看见那副泥金的牌匾时,杭絮终于想起被她遗忘在府中的容琤,还等着她来上药。
再看一眼天色,已然昏暗,不知不觉,她竟然在回春堂待了这么久!
来不及多想,向府卫报备后,她就匆匆向偏院赶去,等看见偏院屋中被烛光映成昏黄的窗纸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真正站在门外的时候,杭絮忽然觉出些紧张来,抬起右手放在门板上,轻轻一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门开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屋内静悄悄的,杭絮慢慢睁开眼,所见空无一人,烛火被门开时带来的风吹动,跳跃几瞬,把她的影子拉长又压缩。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放松。
杭絮走进屋内,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容琤或许是有事出去了,她等人回来便是。
只是刚坐一会儿,容琤没等到,却等到了云儿。
云儿提着柄扫帚,穿过走廊时,看见屋内独坐的杭絮,哎呀一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她点点头,解释道:外面有点事耽误了。
又问:容琤去哪儿?
王爷去沐浴了,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云儿把扫帚靠在门外,进屋走到杭絮身边,一边帮她摘掉发髻上的樟树花蕊,一边问道:小姐吃饭了没?
被云儿这么一提醒,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这才感受到迟来的饿意,一瞬间就变得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