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这是哪里?
或许是山路的颠簸,又或许是刚才的动作幅度过大,宋辛醒了过来,脑袋小幅度地在杭絮肩上动了动。
我们在下山的路上,带你去医馆。
我刚才是晕过去了吗,我到底伤得有多重
宋辛缓慢地挪动着自己的右手,就要摸上背上的伤口。
杭絮两只手都抓着缰绳,没办法阻止他的动作,只能压着嗓子喊道:你不要动,坐好!
但说话间,他已经触碰到那个深刻的血洞。
宋辛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笑起来,他实在太过虚弱,连笑声都像气音。
看来确实很重,怪不得我这么困,眼睛都要睁不开。
小将军,我大概快死了
我早该死了,多活了好几年
宋辛的声音并没有什么遗憾或懊悔,他总是这样,不把他人的命放在眼里,也不把自己命放在眼里。
杭絮控住缰绳,马匹放空前蹄,骤然停住奔势。
宋辛上半身猛地前倾,被她扣住脑袋,狠狠掼回来。
她咬着牙关,你在说什么屁话!
她撕开宋辛的前襟,露出他苍白胸膛上的一道刀伤。
那刀伤横贯半个胸膛,末尾止在锁骨下端,宋辛平日穿衣还算端正,因此从未露出过这道伤口。
杭絮右手握拳抵住那道伤口,疤痕骇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没有资格说死。
一道惊雷闪过,在昏暗的林下照亮她发红的杏眼。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杭絮那时年龄还小,杭文曜不让她上战场,于是只能负责收尾工作,清理尸体、搜索伤者、给没死的敌人补一刀,这点繁琐的活,她也做得很认真。
又一场发生在科尔沁草原的战役结束,杭絮清理尸体的时候,在尸堆里找到一个还没断气的少年。
这少年受了重伤,胸膛血肉翻卷,气息微弱,没死也和死了没两样,还是杭絮听觉灵敏,听到了呼吸声才把他翻出来。
那时候的宋辛没什么胆子,为了一口粮食才入伍,第一场战役就当了逃兵,冲刺到一半吓得停下来,但还是被眼尖的草原人发现,一刀砍中胸膛。
杭絮把半死的少年带到军医那里,军医看了两眼,摇摇头说没救了。
这种重伤本来就难治,行军途中也没带多少药,全给这刚入伍的小子用上也不够。
军队深入科尔沁草原,最近的城池也远在百里外,想去那里找药材也是天方夜谭。
但杭絮没有放弃,她向爹爹借了一匹好马,即刻出发,还没有马高的人拉着缰绳,在草原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累得马都吐白沫,终于在城里找到了药材。
她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换匹马又赶了回去。
一把药材放到军医手上,她就昏了过去,睡了三天才醒。
一醒来,就看到这个胸口缠满白布的少年给自己递来一碗水,笑嘻嘻地叫自己恩人。
宋辛的伤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他待在军医的帐子里,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东西,军医看他有天赋,就把他收作徒弟。
他从此也成了军医,再也没上过战场,成日捣鼓些毒药,还喜欢跟在杭絮后面,叫她小将军,杭絮忙得没时间理他,也不生气。
那些同僚都嫌宋辛太谄媚,他从不解释,只是笑一笑。
*
好,听小将军的话,我不死。
亮光后,雷声姗姗来迟,宋辛仰起脸,苍白的脸在昏暗中笑起来。
*
扬州南,城门外。
数座棚子扎在城墙根下,倾盆大雨落在棚顶,发出不绝于耳的啪啪声。
灾民把一座冒着烟气的棚子团团围住,暴雨也止不住他们的热情,交谈声比雨声更为响亮喧闹。
医馆学徒举着伞穿梭其间,声嘶力竭地劝导着:大家不要在雨里等,去棚子里避雨,我们会把药送过去的,不必担心!
一个汉子拉住其中一个学徒,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小大夫,你们说那药能治好我女人的病,是真的?
那是当然!
少年的声音颇大,把周围一圈灾民都吸引过来,他们大多是家人染了瘟疫,心中不安期待,来这里打探情况。
我们回春馆的孙老大夫和宋大夫钻研了两个月,试了无数种药材,才得出的方子,怎么可能有问题,先前第一批病人用过了,他们已经好全了,大家就放心吧!
听见学徒的保证,众人提着心的都放下来,汉子也高兴地咧开嘴,这就好,这就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女人,谢谢小大夫!
要谢就谢孙大夫吧,少年也笑笑,还有,别叫我大夫了,我还是个学徒呢。
*
棚内,不大的一处地方弥漫着苦涩的烟气,不时响起几声咳嗽,还有碗盖磕碰的清脆声音。
孙大夫在棚子边缘,几乎没有注意雨水淋湿了他的半边衣服,疲惫的脸满是惊讶:什么,你说药有问题!
对,仇子锡点头,脸色严肃,采买药材的人手有问题,他在药材里做了手脚,我已经派人去捉拿审问。
怎么会这样。
是我识人不清,没有认出冬实的真面目,让一个奸细在太守府里呆了这么久。仇子锡的表情有些懊悔,不然也不至于
仇太守不必自责,容琤把淋着雨的孙大夫拉回棚子里面,自己反倒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神色沉静,没有冬实,也会有其他人,这并非你的问题。
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要的问题。
孙大夫复杂神色,脑海里浮现冬实的模样,总是跟在仇太守身后,老实地憨笑着,这样的人竟也是奸细吗?
他胡须颤颤转身,扫过烟气缭绕的棚子,汤药即将出炉,学徒们一边蹲在地上拼命扇风,一边互相交谈着,语气含着欢快。
棚外是不顾大雨等待的灾民们,他们为了家人抱着满腔期待,只为拿到一碗救命的汤药。
孙大夫忽地动起来,从一旁的桌子上拎起一袋药材,拆开油纸包,一味味分辨起来。
白术,味道没问题,吴茱萸、细辛,也是好的,桔梗、桔梗
这时,城门处冲出一个人,冒着雨朝这边跑过来,一边大喊着,大人,问出来了,冬实招了!
秋岭浑身湿透冲进棚子里,撑着膝盖不住喘气,仇子锡不顾衣衫被弄湿,连忙扶他起来,快说,他做了什么手脚?
他喘了一会儿,抬起脸,断断续续说着:他说把里面一味药材换了,叫蜀椒,换成什么,我问他,他说叫什么、什么
这不是蜀椒!
秋岭在说话间,孙大夫也从药材里面翻出了线索。
他手指拈起一粒小小圆圆的东西,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下了断定:这不是蜀椒,而是秦椒。
对对对,秋岭点点头,就是秦椒,他说这个东西和蜀椒长得很像,不容易被认出来。
容琤也从药包里面拿起一粒秦椒,沉吟道:蜀椒椒目,气辛性温,无毒,秦椒则是微毒
孙大夫神色严肃,把手上的药材放下来,没想到瑄王还懂药性,不错,蜀椒性温,在整副药中用于调和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