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絮分明听见容敛叹息一声,像是熄了某种心思。
来到半山腰花了两刻钟,皇后已经站起来了,但仍望着那巨大的陵墓,不肯转开视线。
脚步声让女人回头,她先是看向杭絮,见人无恙,松了口气。
母后,别来无恙。容敛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皇后转向容敛,神色冷下来,不用三皇子关心。
母后该叫我三王爷。容敛走近几步。
皇后随之后退,不忘把襁褓盖上,遮住孩子。
容敛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母后放心,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但皇后依旧警惕,直到容琤上前,把容敛拦在身后,方才放心。
僵持几息,容敛没了兴趣,后退,既然母后不欢迎我,我也不打扰。
他挥挥手,小婶婶,我们回宫吧。
杭絮便被人推搡着靠近,锁链和有些粗糙的石砖摩擦,她踉跄得差点摔倒。
还没走几步,马蹄声又传来,清晰而迅疾,转眼就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众人眼前。
容敛停下脚步,眯眼看了看,原来是杭将军啊,怎么一个个都来了。
马匹在近处停下,骑马的果然是杭文曜,但马背上不只他一人。
他下马,将刘喜扶下来。
老太监脸色苍白,动作缓慢,似乎上回的伤口还没好全。
他一下马,就动作起来,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在陵墓前停下,跪下来,颤颤地磕了一个头,再没有抬起来。
他的哭声在广场中回荡,音调高而沙哑,有些刺耳,皇后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悄悄把头别到一边,掩饰涌出的泪花。
太监一边哭一边喊,陛下,您走得太早了,奴才恨不得随您去啊
杭絮注意到容敛皱起了眉,那并非他惯常表露的不耐,而是一种厌恶,像是见到了什么让人极度不适的东西。
小婶婶,为什么明明知道了一个人恶心的真面目,还是要情真意切地为他哭坟呢?
如果你说的是先皇,刘公公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为他哭坟,有何不可?
她认真地望着容敛,你很恨先皇?
容敛没说话。
或许人老后容易失控,刘喜这一哭便哭了许久,最后还是皇后把人劝住。
两人先行下山,这广场除了士兵,还剩下的只有容敛、容琤,杭文曜和杭絮。
容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杭将军,小叔叔,天色已晚,我和小婶婶先回宫了。
杭文曜把人拦住,目光望着杭絮,我要跟絮儿说几句话。
容敛绕开对方的阻拦,这可不行,要是杭将军想和小婶婶密谋什么,我不就遭殃了。
几十个士兵簇拥着杭絮往前走,她努力回头,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看见杭文曜的半个脑袋。
那半个脑袋上下晃了晃,像在点头,她回身,放下心来。
回宫的路上,杭絮坐的是轿子,十几里的路,晃悠了许久,到达皇宫时已是半夜,天色漆黑。
她洗漱完,因着今晚发生的事,不是很困,于是想出门散散心。
没想到一打开门,便看见石桌旁坐着容敛。
他面前摆着一壶酒,正在给自己斟酒,目光却望向杭絮,来喝一杯吗?
杭絮走过去,问道:找我有事?
小婶婶,你要记住,你是在被我囚禁,并不是在做客。
容敛喝下一盏酒,我来找你,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杭絮耸肩,那你坐着吧。
被容敛一扰,她也没了散心的心思,转身欲进屋。
刚打开门,就听见容敛出声,东西给我看看。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容敛说的东西应该是那枚玉蝉。
杭絮于是进屋,从枕下翻出玉蝉,拿到外面给容敛看。
她攥着红绳,玉蝉在对方眼前晃荡,看吧。
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对方不把玉蝉拿回去,反倒一直放在自己这里,想看还得来找自己。
小婶婶,我一直在想,如果把你关进天牢,严刑拷打,兴许我能更快知道她的位置。
杭絮心中提起警惕,我会在自己说出口前自杀。
我知道他笑起来,小婶婶,不用紧张,只是开个玩笑。
中原会乱很久,倒不如让她留在草原。
摇晃的红绳渐渐静止,玉蝉也恰好停在容敛的面前。
他放下酒杯,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那温润的玉饰,或许是力气太大,玉蝉重新晃起来。
容敛笑了笑,歪头撑着脑袋,小婶婶,你知道这东西的来源吗?
杭絮举得累了,干脆坐下来,手肘撑着桌面,不知道。
他换了个姿势,这是我的生辰礼物。
补上一句,十八岁生辰。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她原本说要在我生辰那日亲自送到我手上,最后违了期,人也没有来。
杭絮没有回应,容敛却反倒被勾起了倾诉欲,你见过她,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想了想,答道:温柔、胆小、容易相信别人,顿了顿,又道:偶尔很勇敢。
她确实胆小,但一点不温柔,爱训斥我。容敛玩着一个酒杯,看它在桌上骨碌碌地转圈。
不过勇敢确实,不勇敢,没有办法在草原那种地方活下来。
话说这件事似乎被那死人给封存了,对外的说法不是流落蓟州,然后被找回吗?
只要愿意,找出真相不是难事。
是啊,是啊,这么容易被发现的真相,他还要拼了命的隐瞒,真是好笑。
他把杯子放正,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今日下山,倒是下得太急了,有件事忘了问小叔叔。
容玙的死讯,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容玙就是先皇的名讳。
他喝下半盏酒,她对谁都心软,听说容玙的死讯,估计要伤心到大病一场。
外祖心软,养出的女儿也心软,对谁都是那么温柔,容玙、拉克申
说起这两个爹,他哼笑一声,她对别人好,别人不一定对她好。
容敛看着杭絮,幸好他遇见的是小婶婶你,要是别人,就凭她这单纯的性子,早就死了。
小婶婶,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威胁到我了吧?
他从杭絮手中扯走红绳,我留你一条命,只不过是为了报答你杀掉拉克申,保护她罢了。
他捻起红绳的两头,绕过脖子给自己戴上,又看向杭絮。
好啦,小婶婶,别紧张,我这不是没杀你吗?
杭絮没说话,却并非紧张,她只是无法分辨对方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不信对方会因自己帮助过丽阑因而心软,但他脸上的表情又异样的真诚。
她道:帮助过丽阑因的,你要报答,那伤害过丽阑因的,你要报仇吗?
那是当然。
你杀先皇,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我可没杀容玙。
不过有一点小婶婶说对了,容敛眯起眼,脸上展露出真诚的恨意,我的确非常、非常恨容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