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骑马在前,赵寒声紧随其后,他着一身银色的铠甲,刻意擦拭得如新,涤去了陈年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光,倒有几分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
赵清姿眼中有恨有怨,在看见俩人身后的程苏园时,又稍稍平歇。程小姐在铠甲外套了一身缟素,面色更苍白了些,眼神却依然坚毅。
程小姐不知道赵清姿在看她,她目光似在空灵处,不再分给旁人,也不会再如从前一般灼灼地望着燕王,更莫要说赵清姿。
玉门关一役,终究是迟了一遭,她的两位兄长困守多日,誓死不降,等到王师收复失地时,已成了腐烂的尸身。
程家满门忠烈,再无儿郎。从此以后,她要独立支撑家族门楣,在山河将倾时,与她的袍泽兄弟一道挺身而出,如同程家的祖辈一样,将目光投注于社稷与黎民。
周围的群众呼喊着燕王,其间夹杂着定远侯,没有人提到程小姐。
赵清姿放声喊到:程将军巾帼英豪,盖世无双。
她不知道程小姐有没有当上将军,但她就是想这么喊。
程苏园并没有听见赵清姿的声音,那声音很快被人潮湮灭。
我们回去吧,亲眼看着程小姐无虞,赵清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今日,她还有事情要做。
舞刀弄枪恍惚了一会儿,才明白小姐喊的程将军是谁,小姐主动提出要来看王师凯旋,她们还以为是为了看侯爷。
赵寒声没有想过,赵清姿真的会来,他寄回家信,提到了归期,就是盼着她来,即便她依然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也是好的。
这不是赵清姿第一次替他接风,不管她愿意与否,只要她来了,赵寒声便当她是来接自己。
十七岁那年,赵寒声报了父仇,凯旋而归那日,是春光正好的四月。打马自朱雀大道经过,周围亦是围满了人群,他们高声议论,毫不吝惜赞美之词,都说将门无犬子,小侯爷骁勇善战,老侯爷后继有人。
赵清姿也挤在人群中,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身边跟着个慈祥的老嬷嬷。
她并未看得胜而归的军队,好像周围的人事在她眼中,比不过一串糖葫芦要紧。
借着天光,她细细地看手中裹着糖衣的山楂,分外晶莹剔透,展眉一笑,像是拨云见日,雨霁天晴,四月里满树烂漫的桃花,万枝丹华灼春的艳丽,不及她。
那时,清姿浮现在他脑海中,后来,赵寒声将这二字用作她的名。
很奇怪,无论有多少人,赵寒声总能一眼看到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赵府的人都认为小侯爷恨这贱骨头,三天两头欺辱她。
赵寒声也以为自己恨她。
他生于簪缨世家,长于钟鸣鼎食之家。他喜欢的只能是清漪那样的女人,对阿猫阿狗动心,令累世功勋的家族蒙羞,最要紧的,是叫他自己不耻。
清姿,他笑自己,她哪里会写这两个字,本就是不配。
赵寒声那时想,回了赵府,一定要将那贱骨头打一顿,这几日总梦见她,不好。
时至今日,赵寒声的心境却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只想赶紧回家,只想只想对她好显庆帝在安定门亲迎王师,进行献俘仪式,犒赏三军。等仪式结束,赵寒声便纵马回了定远侯府。
日暮,宫中还会有国宴,在那之前,他要先见到赵清姿。
她在哪里?赵寒声还未来得及卸甲,进了府头一件事,是追问舞刀弄枪。
侯爷,小姐自回来后,便在屋内闭门不出。
他一路奔向她,扑通扑通,心脏在胸膛中有力地跳动着,活着的感觉才异常明晰。
等他推开赵清姿的房门时,她似乎早有准备,转过身来,冲他一笑,只是那笑容比胡天八月的飞雪,还要更凛冽。
赵寒声装作对情绪毫无感知能力,他顺从本能,走向她,伸出紧实的双臂抱住她。
他长身玉立,轻而易举地将她罩在怀中,双手轻轻搁在她背上,眉目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餍足,一条毒蛇终于找到了它栖息的水潭。
但接下来,出乎意料地疼痛袭来,赵清姿膝盖用力一顶,硬生生地将赵寒声撞开。
她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砸在赵寒声的铠甲上。他习武多年,不似张公子那般草包,但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攻势,呕出几口鲜血,再也站不稳,跌坐在地。
银色铠甲出现了几处裂痕,穿心蚀骨的疼痛传来。倘若不是铠甲护着,他此刻应该昏死过去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清姿,眼中有惊诧,更多的是化不开的悲伤。
我把铠甲脱了,你再打,担心手疼
赵寒声踉跄着,脱掉了铠甲,将军卸甲,只余一身淡青色袍服,站在她跟前。
赵清姿红着眼,一脚踹向他的膝盖。
赵寒声,跪下来谢我抬举你。
第48章祁瓒痛失所爱
赵寒声仿佛听到,膝盖碎裂的声音,顺从地跪了下来。
他想眼前的人,什么都记起来了,前生若噩梦,他终究欠了她。
清姿,你想杀我吗?
赵清姿也曾在梦境的深渊里问过原主,想不想杀掉燕王和赵寒声。
她回答说:你的意志便是我的意志。
我的意志?其实她也不知道不懂所求为何,又要如何报复,但总归不能放过,绝不原谅。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愿意死在你手里。
早就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
赵寒声擦掉嘴角的血,勉力支撑着身子,隐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烈疼痛,直挺挺地跪在她脚下。
这人即便跪着,也没有一点受了折辱的样子,反而对她粲然一笑,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赵寒声看她时,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炙热,仿佛火焰在蒸腾海水。
日暮的微光照在他侧脸上,空气中匍匐的微末尘埃落在他发间,他似赎罪的宗教徒,甘愿虔诚跪拜她。
且哭且笑,赵清姿不懂眼前的疯子,他的爱恨都太极端,她有一瞬的挫败感,似是想不明白要如何才能真正伤害到眼前的人。
我今日不杀你,等你养好了伤,也毋须让着我,拼个你死我活,才算了断。她转身欲走,不想再重复这种无意义的复仇。
倘若不能从心理上击溃他,那她选择从肉身上折磨他,也总要堂堂正正地好。
我宁愿死,也不会对你动手,这天下欺负过你的人,我会让他们十倍偿还,赵府的那些贱人、赵洵、燕王、显庆帝包括我自己。
这一次,他自愿走入无间,要她平安无虞。
前生是一场醒不来的梦,从她死后,一条毒蛇蛰伏着,靠恨意维生,它蓄谋已久,等待时机,露出了带有毒液的獠牙。
群胡乱华,永徽王朝四面楚歌,最后一位皇帝疲于应付之际,定远侯谋反了
赵清姿厌恶他的眼神,他看她时,没有藏匿的余地,炽盛的不是□□,是比□□更可怕的东西。
她心中升腾起一股恨意,她想看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誓要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也让他尝尝被人践踏的滋味。
可赵寒声对着她笑。
她不管不顾,由着戾气作祟,颇为狠厉地给了他两巴掌,啪、啪,极为清脆的两耳光。
赵寒声饶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她用尽全力的两巴掌,口鼻间鲜血不断涌出,再也支撑不住,由跪立的姿势往前一栽,头磕在她脚上,彻底昏死过去。
赵清姿怔怔地站着,她不知道赵寒声是不是已经死了,原来杀人之后,头脑会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双目所及,唯有窗外的光线,正在不可挽回地消逝。
直到余信推门进来,赵清姿的神智才回转过来几分。
余信皱着眉头,进门后便将门关死,径直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探了探赵寒声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