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霖回到凤阙宫时,夜已经深了,他远远地就下了轿辇,让随行的人都回去,只让玉内官跟着一起走进去。
三五个宫人正围守在门外,这是早前就有的规矩,入夜之后殿内不留人,宫人们只在门外轮班值守。
孟海见着他来,立刻起身要向他行礼,褚霖摆手示意不必,低声问道:她可睡下了?
孟海道:娘娘一个时辰前就安置了,臣等在外间没听见动静。
褚霖点头,原是转身要走,隔着窗纱瞧见里头幽暗的几点烛火,又改了主意:我去看看她。
褚霖放轻脚步走进去,屋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转过屏风,床上的帘子拉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钩上,澹台雁摊着胳膊睡在床上,被子裹缠在腰间,手边是看了一半的话本。
褚霖把床帘旁的灯笼移走,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澹台雁的睡颜。
他知道澹台雁今天又生了一场气,她当然该生气,说好的事情没办到,这气原该撒到他身上。
若不是前朝的事走不开,褚霖是想自己回来请罪,但澹台雁好像有点怕他,应该不会朝他砸东西,大概只会委屈又憋闷地掉眼泪。
澹台雁刚到南境的时候,也是像只小刺猬,对着谁都是一身尖刺,却没有流过一次眼泪。
想起往事,褚霖眼角就带着点笑,他起身给澹台雁盖好被子,将话本放到一边,勾起指节刮了刮她柔软的脸,看见澹台雁衣襟处露出一节绳子。
修长的手指勾出红绳,玄铁虎符掉出雪白寝衣。
褚霖盯着虎符端详一会儿,捡起来放在澹台雁摊开的手心,然后拉好床帘,依旧放轻脚步走出去。
宫人依旧放轻动作缓缓关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大宫女宝橙问道:陛下今夜可要留宿?
嗯。褚霖朝侧殿走去,这几日他一直睡在那里,一应寝具都是齐全的。
突然,他停下脚步,对孟海道:系绳容易缠住脖子,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你劝劝她。
孟海头皮一紧:是。
澹台雁对昨夜的访客毫无所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宫人来报,说国公夫人已经过了青霄门,大约还有一刻便能到凤阙宫。
阿娘来了?澹台雁惊得直起身,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在床上。
快、快,快些给我梳妆,宝绿的动作快,你来给我梳头,那个谁,你去帮我拿衣服,就那件蓝色的
澹台雁摸了摸脖子,昨日临时系起来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她掸开被子,捡起滚落的虎符握在手里,跳下床。
凤阙宫的宫人们统统行动起来,澹台雁快步走到妆台前坐下,镜中人明媚的脸上满是笑意。
澹台雁这样期盼见到阿娘,可见到许松蓝时的情景,却和她预想中的并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孟海,帝后官配粉,永远站在磕CP第一前线。
注:郑伯克段于鄢出自《左传》;二桃杀三士出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文中提到这两个典故意指,澹台雁认为褚霖让她拿着虎符,要么是养肥了杀掉,要么是挑唆她和别人产生矛盾然后一起杀掉。
褚霖:我没有!
第5章
第五章
澹台雁的母亲许松蓝曾是京中极出名的美人。
许家祖上是医官,在太宗时做到太医院的奉御,后来太宗病逝,许家也因此被牵连罢免,所幸没有下狱流放,而是仍留在京里开医馆。
许家人医术高超,到了许松蓝父亲许衡这一辈,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只是惦记着前人教训没有入仕,偶尔也会应邀到公侯府上问诊,澹台阔秋就是这么认识的许松蓝。
那时澹台阔秋的母亲有恙,宫里的太医们出过几次诊,人参、灵芝流水样地用下去仍不见好,晋国公府无奈之下只能请许衡去瞧瞧。老夫人身份贵重,又是女眷,许衡看诊多有不便,就带上自家女儿一同过府为老夫人把脉。
澹台阔秋孝心至诚,为母亲侍疾时寸步不离,就这样瞧见了许松蓝的脸,然后一见倾心。
再然后就是三顾医庐求娶,十里红妆许嫁,澹台阔秋和许松蓝夫妻俩鸳盟既结,矢志不渝,即便成婚多年只得了澹台雁这一个孩子,澹台阔秋也依旧不纳妾,不收通房,从不外宿。
澹台阔秋因无后为人所诟病,成了京城士族里的一个奇葩,许松蓝也因此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说她是山中精怪所化成,有惑人心魄的美貌。
当然,许松蓝并没有妲己褒姒的样貌,但能让见惯如花美眷的世家子一见钟情,可见的确是个出众的美人。且她出身杏林,自有一套保护调养身体的手段,看起来便比同龄人要更面嫩些。
可是,现在站在澹台雁面前的贵妇人,虽然满身珠翠绮罗,却难掩那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憔悴。还没到秋天,她已经是一身灰鼠绒衣,宽大袍子底下套着个消瘦的身躯,腕骨上挂着一对手指宽的玉镯,看上去空荡荡的。
如墨的乌发里头早有星星点点的斑白,眼角处是脂粉抹不去的深刻纹路,从前顾盼生辉的眉目里,只剩下孤寂的漠然。
阿娘
澹台雁几乎不敢认,但这的确是她的母亲,是十年之后的许松蓝。
许松蓝有点意外,这声称呼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她顿了一下,仍旧如常行礼道:臣妇许氏,拜见皇后娘娘。而后道,不知娘娘召见臣妇入宫,是为了
澹台雁喏喏地应了两声,原先准备好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现在已经是十年之后。
阿娘,澹台雁的声音很轻,有种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阿爹你们、你们过得好吗?
许松蓝的睫毛颤了颤,垂下眼道:回娘娘,国公府里一切都好,国公爷他身在行宫,也当一切都好。
这么说褚霖没有骗她,澹台阔秋确实身在行宫,一时回不来。
澹台雁点了点头,看着许松蓝如今的形容,眼眶又有些泛红。
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怎么能把好好的一个人磋磨成这样?
她嗫喏着没说话,倒是许松蓝先开了口:陛下和娘娘这一向可好?臣妇听人说陛下前几日归京,现在也没再去行宫。
褚霖回京正是因为澹台雁失忆一事,之前褚霖要澹台雁缄口不言,她还不乐意,可如今对着许松蓝,她却不知该怎么说了,只能又胡乱点点头。
许松蓝却像是很高兴:这样就好,夫妻之间本该如此。如今陛下既然肯先低头,娘娘也别辜负这份心。陛下坐在那样的位置还肯如此待你,已是极为难得,有些事情,娘娘还是该看开些,不要像我一样
像她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澹台雁听得满腹疑惑,正要追问,外头宫人通报说褚霖来了。
参见陛下。许松蓝起身向他行礼。
褚霖连忙上前扶起她: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他熟络地问了几句国公府的情况,又说现在快要入秋,天气转凉,殷切地劝许松蓝多多保养身体,那自然的态度仿佛真是一个关心家人的小辈,许松蓝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褚霖既然来了,许松蓝不好久留,便向二人告退。谁知澹台雁却突然上前拉住她。
阿娘,天色还早,你再多留一会儿吧。澹台雁才见了她这么点时间,这时哪里肯放她走,凤阙宫有很多空房间,实在不行就留下来,明日再走吧?
被拉着手臂,许松蓝十分惊讶,澹台雁已经很多年没有跟她这样亲近过了。她略带尴尬地看了眼褚霖:娘娘这是这是怎么了?
褚霖神色自如:既然卿卿舍不得夫人,夫人不如就留宿凤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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