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分明是我要出宫,陛下不罚我,是尚且对我还有几分情分。说到情分二字,澹台雁几乎是忍不住地冷笑,笑中仍有几分凄然,明日若君心不再,被人按着受刑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现下两厢情好,自是万事无虞,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的清呢?
她只怕有朝一日沦为案上鱼肉之时,手握刀俎之人,会是褚霖。
朕不会让你落到那个地步!
那你教教我,我该如何信你!
澹台雁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双杏眼却仍旧不肯认输地瞪着他。
那双眼睛中满是防备,满是对他的防备。
褚霖突然觉得很累。
澹台雁心中早给他定了莫须有的罪,再如何辩解,也只是空话而已。
阿雁执意要走,朕不会强求,只是眼下并不太平,崔家不会善罢甘休,朕
说到一半却没了下文,褚霖躲避般地移开视线,连话都没说完就走了,这是从前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他今夜确实是失态了。
褚霖步伐杂乱,竟有几分仓皇,澹台雁留在原地,亦是心乱如麻。
她看着褚霖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漫天的悔恨几乎淹没了澹台雁,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追上去,拉住褚霖的手再也不松开。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褚霖走了,玉内官也走了,宽阔的大殿顿时显得空空荡荡,偏殿间间断断的闷哼声也就越发明显。
糟了,孟海!
方才只忙着争论,竟忘了孟海仍在受刑,澹台雁慌忙踏出殿门奔去侧殿,那头的情形却并非是她想象中的血肉模糊,惨叫连连。
侧殿被临时布置成刑堂,杂物都被堆在一边,正中央摆着张木凳,孟海正趴在上头,两边穿着软甲的龙武卫手持木棍,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打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看着极能唬人。
只是从会梧桐殿算起,到现在差不多能有一个时辰,打了这么久,却连丝油皮都没能打破。
澹台雁曾听孟海闲话说过,宫中执掌刑棍之人手上有活儿,同样是十棍下去,有的就跟没事人儿一样,有的就能立时气绝。
想来这两人也知晓轻重,不敢真把孟海打出什么事来。
其中一个龙武卫见着她来,上前行礼:参见娘娘,此地污秽,还请娘娘尽快离去吧。
他虽上前行礼,后头掌刑的却也没停,澹台雁连忙道:住手,别打了!
她绕开那个行礼的,大步上前就要夺下刑棍,本以为还有一阵纠缠,没料想刚走到近前,那两个持刑棍的就停了手。
两个龙武卫松了口气,连脸色都好了些许:参见娘娘。
孟海也极灵活地昂起头,一脸喜庆地招呼她:娘娘,您怎么来了?
澹台雁:
孟大人!
龙武卫连忙低声唤她,拼了命地以眼神示意,孟海先是一僵,而后软软趴倒下去,气若游丝道: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澹台雁:
澹台雁一挥手,朝几个龙武卫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该轮值轮值,该回营回营。几个龙武卫依言退出去,还把门也给带上了,她才没好气地转到孟海前头,你怎么样,没事吧?
他们几个同我相熟得很,手底下有轻重,不会出什么事的。
孟海洒脱一笑,澹台雁却白了她一眼:还强撑呢,瞧瞧你这满脑袋的汗。
毕竟是皇帝亲下的指令要罚孟海,龙武卫就算想要从轻,还是得要做出个样子来。五十脊杖,若是澹台雁不来,打到天亮,孟海也就真的被打废了。
饶是下手再轻,打得再慢,孟海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不但出了满头细密的汗珠,到这会儿也没能站起来同澹台雁说话。
澹台雁蹲下身,掏出帕子糊脸似的给她擦了汗,忿忿道:明明是我要出宫的,陛下凭什么打你!
这回语塞的成了孟海。
别管最开始出主意的是谁,澹台雁是褚霖的皇后,她孟海可谁也不是,这回同上次加起来,在褚霖眼里,孟海是两次试图拐带澹台雁离宫了。
再加上先前莫乎珞珈谋刺,致使澹台雁身陷险境一事,以褚霖那小心眼的毛病,恐怕这事早也算在了她头上。
孟海心里估摸着,褚霖应当是早就看她不顺眼,憋着劲想要打她一顿呢,现下打了也好,一点小伤换皇帝出出气,免得日后新仇旧怨加起来,那时候可就不是轻飘飘的几棍子能糊弄过去的。
娘娘,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陛下若是真要处罚属下,方才那些人哪里还敢偷偷放水。孟海撑着手臂仰头看她,属下没事,您忘了上回在九成山时,我受了那么多伤,站都站不起来了,还不是躺两天就好了,属下皮糙肉厚,这点小事连皮肉伤都算不上。
孟海手一撑便要强行站起来,但不知道牵到哪块伤,手劲忽地一松软倒下来,人也重重地摔回木凳上,哎哟痛呼一声。
这可吓坏了澹台雁,孟海一身黑衣都汗湿,她只觉无处下手:这、这你怎么样?孟海?来人,去太医院找奉御来,快啊!
别、别!娘娘!孟海连忙伸手拉住她,哎呀,就这么点伤还要麻烦医官,说出去属下就没法做人了,娘娘别让人来!
澹台雁只好止了步子:你哪里疼啊,到底要不要紧,要紧的话还是要找医官瞧瞧,不然落下病根可了不得!
属下没事,就是抻着了,缓缓就好。
经过这一遭,澹台雁可算是没那么郁悒了,时不时探头探脑的,想看孟海究竟是哪里伤着了。
孟海想了想,忽而故作委屈地哀叹一声:唉,娘娘现在可知道心疼属下了,想当初在军中时,娘娘打我打得可比这惨得多,那二十军棍,岂是这小打小闹能比得上的。
你可别诓我。澹台雁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打过你?我可是最善性的人,怎么会像他一样借题发挥,胡乱打人,你乱编的吧!
自从孟海短发的来源有了两套说辞之后,无论她说什么,澹台雁总要先怀疑一翻。
孟海连忙道:是真的,那可是二十军棍呐,全军众目睽睽之下,娘娘亲自监刑,那时可没人敢放水,属下待了大半个月才缓过来。
这样看来,澹台雁也没什么立场去怪褚霖狠心了。她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轻轻踢了踢板凳脚,问孟海道:那你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错,逼得我不得不打你?
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和褚霖一样,是个随意就能下令罚人的。
孟海心底暗笑,说起往事时又是一叹。
那时候属下属下对一个人起了想望,但那不是我该想望的人。我明知道同他立场敌对,也知道他用心不纯,还是一门心思栽进去了。孟海眼神悠远,思绪也飘回了五年前,我明知他并非良人,却还是心怀妄念,替他求情,娘娘恨铁不成钢,便干脆打了我一顿。
五年前突厥大败,都蓝可汗身死,伊知可汗签下和书,召回突厥残部,当时莫乎珞珈身受重伤,无法远徙,便献上降书,表示愿意做个降臣,留在大衍。
深受重伤的不仅有莫乎珞珈一个,修养几日,伤好了能走再走便是,他之所以向大衍称臣,自然还有别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