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学生也不敢隐瞒。敢问先生观当今局势,大衍气象如何?
裴是非淡淡道:明君忠臣,海晏河清,外无交侵,内无民乱,正是太平气象。
褚霖不由蹙眉,低下头好似极失落道:学生真心求教,先生却并非真心待朕。
裴是非不动声色,挑眉道:老臣痴愚,还请陛下明示。
先生身为三朝元老,历经风雨,洞观世事远胜于人,若先生算是痴愚,那天下就没有聪慧的人了。褚霖摇摇头,是朕无能,不能取信于先生。
堂堂皇帝,姿态放得如此低,饶是裴是非知道他别有用心,仍是忍不住动容。
裴是非便没再打机锋,而是道:陛下须知过刚易折的道理,穷寇莫追。
崔氏已入穷巷,若他非要赶尽杀绝,只怕会引来更强的反扑,左右崔氏已经认输,皇帝何不施舍些面子情分,也算全了君臣情谊。
毕竟当初褚霖入京,崔氏也有过帮扶之情。
褚霖沉默一会儿,却道:先生以为,朕为何一定要铲除崔氏?
话说得太明,裴是非不好接,只是提杯啜饮一口。
崔氏跋扈也不是头一天的事情了,先前更过分的举动也不是没有过,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侵吞国库民产,这些大罪比一个嫡女没成的谋刺可要严重多了,那时候的褚霖却也没有这么疾言厉色地对付崔氏。
在裴是非以及其他许多人看来,还是崔氏这回要求废后,触了皇帝的逆鳞了。
其实皇帝也并不一定有多看重皇后若当真是爱得连一丝异议都不能有,又怎会两地分居多年,放任皇后身处谣言攻讦之中?
还不就是觉得皇家私事受人指摘,皇权尊严蒙尘罢了。
褚霖苦笑着摇摇头。
先生说,当今海晏河清,是太平气象,可是朕却不这么以为。他抬眼同裴是非四目相对,十年前韦氏谋逆之前,大衍朝廷可也是一番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
第57章[V]
第五十七章
提及韦氏之乱,裴是非心中便是一沉,当年惠帝抱病,韦氏掌权之后排除异己,杀得京城血流成河,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死在乱局之中,到现在,裴是非膝下也只剩下了一个孙女。
也不是没有尽力挽救过,裴是非是高宗旧臣,门生数以千计,也算是名满天下,亲子无辜身陷牢狱,他也算是觍着脸豁出去,带着官帽官印跪求于宫门之外,愿意用这一身荣誉换得家人平安。
但这点努力,在韦氏刚烈手段面前什么也不算,甚至他能保得一己性命,还是因为弟子林颖芝舍命相救。
这是他毕生之痛,毕生之憾,如今却被人随意拿来说嘴。
裴是非冷淡了些,将棋子随手投入罐中:陛下提及旧事,又是为何?
仿佛知道惹了裴是非不快,褚霖再开口时便带上了些小心。
裴公先时说大衍海晏河清,然而江南一道的水,却仍是一片污浊,朝廷有法度,税赋之事既有议论,便该等朝中议定之后,户部下发文书,地方再行落实。这一回却
江南的税赋,早在朝中议定之前便已经收了上来,必然是有人提前替朝廷做了决定。
寒门同世家相争日久,左右不过都是那么点手段,崔家在其中做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让裴是非没料到的是,这坐不垂堂、充耳不闻的圣明天子,竟然也是门儿清。
裴公以为,此事关节在于何处?在于户部,在于传信的小吏,还是在于江南道的行官?褚霖连连摇头,单论欺上瞒下这等大罪,户部官员身在朝廷之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也犯不着为了些许粮税豁出身家性命。然而世家枝叶繁茂,亲族广连,这个是那个的堂叔,那个又是这个的族弟,这满朝的文武官员,细究下来竟没有攀不上的亲戚,人一多起来,便难免有几个不成器。
身居上位的想要管束,碍于宗族情面终究难以翻脸;想要大义灭亲,但纵横官场之中,谁身上能没有几个泥点子?他今日同你翻了脸,明日你就能将他老底掀出来,如此彼此制衡,上下克制,就算是知晓利害,有心澄清六宇的,终究也不免同流合污。
这样的道理,连褚霖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都看的分明,裴是非又如何能不清楚?崔敬晖自出生起便在漩涡之中,而后又一路攀登成了崔家掌舵,他又如何能不清楚?
但是枝叶繁茂虽有种种弊病,却也带来了根系深广的好处,崔家能够在大衍朝廷中屹立百年而不倒,靠得不也正是这半朝亲族?
而今褚霖虽利用崔从筠让崔氏跌了个大跟头,崔氏嫡系虽然愿意认输,然而崔氏却也不算真正败了,只要朝廷之中还有崔家子弟,崔氏门庭就绝不会倒。
很显然,这个结局,褚霖并不满意。
朕本无意提及旧事引裴公忧思,只是晚辈以为,韦氏之祸的祸根,与先前江南一案并无什么不同。
听到这里,裴是非终于起了些兴趣。
陛下不妨直言。
二人说是手谈,但方才进屋时,裴是非便已经屏退了下人,此时并无旁人在侧,褚霖说话时便也没再顾忌太多。
小子忝列宗室,实则资质粗陋,身在蛮荒僻地,也无从受名师教诲,如今侥幸得中原正朔,心内常有不安。先惠帝宗室嫡脉,卓荦不群,连朕都能看清的时势,先帝如何看不清?想来先帝几次重排《氏族录》,又多次颁旨禁止氏族通婚,为的是什么,裴公也清楚。
褚霖生父先赵王的母亲是个婢女,也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并不得高宗喜欢,早早就被封藩扔去了岭南道。与之鲜明对比的则是惠帝,皇后嫡出,少年早慧,到了年纪封王之后也一直被留在京城,被封为太子之后掌政多年,高宗去后就名正言顺地承袭帝位。
惠帝身上有一半弘农杨氏血脉,迎娶的正妻也是京兆韦氏出身,他早早便看清了世家之间的暗流涌动,也看清了世家竞相豪奢底下的累累白骨,是以一经继位,便以重排氏族次列的名义打压门阀世族。
但是还没等他有更多、更激烈的举措,雄心壮志未酬,惠帝原本康健的身体却一日日地变得虚弱,到后来,甚至无法处理朝政,也让韦氏得以篡夺权柄,造成大乱。
韦氏掌权之后大肆诛锄朝臣,与之有旧怨的弘农杨氏被杀得七零八落,寒门一系也损失惨重,连裴是非的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相比起来,崔氏、郑氏、卢氏几乎算是毫发无伤,几个死伤的子弟,也都是在突厥进攻中原之后的离乱被波及。
而后中原安定,韦氏被论罪处置,崔氏更是扶摇直上成了当今世家第一门户,这怎能不让人心生联想,怎能不让人胆寒?
现下大衍朝廷面上虽能撑起一片繁荣的好景象,可底下早已是一摊污浊烂泥,再不思变,只怕韦氏之乱还会席卷重来。
褚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鹿卢所指的并不仅仅是崔氏,他想要动摇的,是整个世家。
提及江南税赋是动之以理,提及韦氏之乱是晓之以情。
然而这一切还不足以让裴是非下场对弈。
老臣当真是年岁长了,人也糊涂了,坐了这么久,竟也没叫人奉茶,陛下说了这么多话,想必口干舌燥了吧。裴是非没接褚霖的话,只是走到门边,来人,上茶。
是。
轻灵的女声应答过后,没多久,裴菡一身鹅黄衣衫飘然而至。
她手捧着托盘走进来,先对皇帝和祖父施施一礼,而后跪坐在棋盘边,将两碗清茶一一摆上桌案。
裴是非笑道:老臣家中仆从年纪大了,惯爱偷懒,只能劳动孙女干这等粗活,还望陛下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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