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许,澹台阔秋晒然一笑,他的这个女儿,当真是出息了。
澹台阔秋整齐衣衫登上马车进了宫,孟海早早守在宫门等他,但却没把他带进梧桐殿,而是转道去了一处小小的亭阁。
亭阁四面开阔,只用帘帐挡风,倒是不必防备有人偷听。
亭中静候他的只有澹台雁一人。
澹台雁原是坐在廊柱边上看景,见着他来便起了身,想了想,还是上前向他行礼。
女儿见过父亲。
若是从前,澹台阔秋就算是为了旁人的眼光,也会避开这一礼,向当朝皇后行半礼以示尊敬。
然而此时他看着深深屈膝的澹台雁,话中却充满嘲讽。
原来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
他有心找茬,澹台雁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自顾自地便站了起来。
你母亲呢?
澹台雁垂眸:母亲在和离书中已经说了,她同父亲,此生不必再相见。
荒唐!澹台阔秋狠狠拍向桌面,就算是要和离,那也该有我来决定,是我来写这个放妻书。怎么,她以为有你撑腰,就可以越过大衍律法去吗!
澹台雁挑了挑眉,低垂着眼没作声。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她母亲!澹台阔秋沉沉呼吸几声,忽而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没有真心要助我共谋大事!
宫中耳目繁多,本是不该这般直言,但澹台雁特地选了这个难以藏匿的地方谈事,想也是知道他一定会有此一问。
澹台雁没有回答,而是问:父亲说要共谋大事若女儿确实盗出虎符,一切也都如父亲所谋划,究竟会有几成胜算?
这时候来跟他说胜算,澹台阔秋冷笑道:几年前至少还有五成,到了现在,多少胜算也给拖没了!
褚霖刚登基时根基不稳,澹台阔秋身为外戚,又是握有兵权的从龙功臣,即便不能一呼百应,也颇有可供操作的余地。而如今,几次兵部改制,不仅仅是玄武军只空剩个名头,他手底下的兵将也都被分散出去。
若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动了要联合澹台雁,利用澹台雁的声望和北境的十万玄武残部,共谋大事。
但到了现在,崔氏倒台,朝中一片乱局,个个都觉得自己能扶摇直上,有谁还会在乎名不正言不顺的区区晋国公?他这个外戚,终究还是沦落到要同旁人争那三瓜俩枣的三品大员之位。
既然无望大宝,能够权贵加身,也算是能功成身退,可是这也被澹台雁和许松蓝给搅黄了!
如今还来问他什么几成胜算!
澹台雁没错过澹台阔秋的恼怒,她叹了口气,只道:父亲说有五成胜算,这五成,于父亲是一步登天,于女儿却是身陷泥泞,我为何要为这区区五成胜算赔上身家性命?我已是当朝皇后,皇帝后宫中唯一的女人,天下尊贵荣宠至极,我为何要去冒这个险?
澹台阔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澹台雁替他补上了答案。
因为我为救皇帝,为了大衍百姓,曾经亲上战场御敌作战,也因此浴血负伤,恐怕难有后嗣。因为这样,父亲笃定我一定会被皇帝厌弃,只得未雨绸缪,另谋出路。
可是父亲,澹台雁盯着他的双眼,我身上的伤,是为万民所受,得知我可能遭遇这样的不公,父亲心里所想的,竟不是要斥骂皇帝,也不是要让皇帝承诺我的将来,却是利用此事谋夺私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君者德不配位,臣子自然想要取而代之,僭越夺位。那么父亲不能维护子女,承担为父的责任,当子女的又为什么要事事愚孝,一味袒护呢?
作者有话说: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习惯说》刘蓉(清)
第64章[V]
第六十四章
澹台雁字字句句都在控诉澹台阔秋的不是,可是子女孝敬父母本是天理,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作为,还轮不到澹台雁一个小辈来教训!
她现下敢当面同他说这些话,不过就是因为不会被旁人听见,也因为有了个皇帝丈夫当靠山,便觉得可以不尊礼法,不尊祖宗规矩了。
娘娘果真是出息了,皇后宝座如此尊贵,也难怪娘娘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了。澹台阔秋懒得同她再掰扯,你能不认我,可你母亲仍然是我妻子,她却不能不认我。你让她出来同我说话!
阿娘已经在信中写了,她不想见你
这是她能不想的吗?我才是她的丈夫!皇后娘娘,就算您能只手遮天,只怕还管束不到我家里去,只要你不撺掇她,什么事也不会有,本来就不会闹得这么难看!澹台阔秋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脾气道,和离,她是不要想了,阿蓝毕竟是我的妻子,你,我是管教不了了,只要阿蓝还能及时回头
不肯和离,难道国公爷还要休妻吗?澹台雁奇异地看着他,还有阿蓝?父亲说的是哪个阿蓝,又是哪个妻子,您还能分得清吗!
你!
许松蓝和喻兰都能是阿蓝,许氏和喻氏虽有妻妾名分,但细算起来又都是他明媒正娶过门的。
当年一夫二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到如今也让他面上无光,从前只知道这个女儿乖巧,远嫁之后再见时多了几分沉稳,当起皇后来也像模像样,却从不知道她还能这般牙尖嘴利,如此捅人心肺!
这话也是你一个妇人该说的吗?你管束宫中这么多人还不够,还要把手伸到我屋里来,你还知不知道廉耻!澹台阔秋蹙起眉,语气也变得严厉,当年之事十分复杂,喻兰的事情也该是我和你母亲来商议,长辈的事要你插什么嘴!
长辈?澹台雁冷笑道,你和阿娘是我的长辈,可她喻兰算是个什么东西?宁愿做妾也要进国公府的玩意儿,给我提鞋都嫌脏!
当年晋国公以为许松蓝已死,这才在战场上临时续娶了喻氏,后来回到京城,一夫两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喻氏通情达理,甘愿低人一头,认了妾侍的名分,尊许松蓝为嫡夫人。
妻妾名分何其要紧,尤其是在晋国公府这样的官宦人家。澹台阔秋承继晋国公,妻子许松蓝也被封为诰命夫人,然而同样是三媒六聘抬进澹台家的喻氏却什么也没有,就连生下的儿子也要受嫡庶名分困扰。
这样知情达理的作为,这样的牺牲,这样的顾全大局,却被澹台雁说得这样不堪,澹台阔秋难免动了怒。
放肆,我看你当真是要一步登天了!这话是你该说的吗?这般污言秽语,胡乱污蔑
当说不当说我也已经说了,父亲,我既然能这么说,必然是有理由有缘故的,可你却连问都不肯问一句吗?你就这般护着那个姓喻的?澹台雁摇摇头,父亲当真以为阿娘想要和离,是因为我在其中撺掇?父亲当真以为你房里的那个是个好的?你说阿娘出身卑鄙,又说喻氏出身扶风郡大族,是名门之后可这扶风喻氏的名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父亲又可曾详查过?
澹台阔秋只以为她是要为许松蓝出气,胡言乱语也要污蔑喻兰,正要出言呵斥,然而澹台雁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没心思生气。
父亲看重喻兰,也不仅仅是看重喻氏吧?扶风郡一个同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喻氏在当地盘踞多年,族人广列,便也敢以世家自称,殊不知在这京城之中,有谁还能真正犯傻高看他们一眼?可是喻氏虽上不得台面,裴是非裴相爷却很上得了台面。澹台雁紧紧盯着澹台阔秋,能让国公爷真正看重的,恐怕不是什么扶风郡的世家,而是裴右相吧。
喻兰出身扶风郡喻氏,喻氏虽算不得什么大门户,但喻兰的族姐喻卓却是裴是非的房里人。
裴是非发妻去世多年,房里也只有喻卓这一个女眷,就连嫡孙女裴菡也是受喻卓养护长大。澹台阔秋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喻兰与喻卓的关系,又知道了喻卓很可能要被扶正,便升动心思,借着喻兰的这条线路搭上了堂堂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