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的急切把时间拉得老长老长,电梯上升得实在是缓慢。
等到电梯厢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阿琳立刻冲挤出去,转身进了楼道的应急通道,直直地向上奔向阐奶奶的家。
怎么可能呢?
明明前几天还在电梯间里遇到她,她还笑着把那蓝色的糖果向自己的手里塞。
现在那颗糖还躺在自己的口袋里。
怎么可能呢?
离得还远,声音便从那边传来,响在这漆黑的楼道里。
妈都是被你给害死的!一年到头,你能想着回来看看她几次!
要不是我这里回来发现她,妈的尸身,就完全烂在这房子里了!
许多人站在阐老太太的门口,围成好大一个圈,里里外外排了好多层。
包围在中间的是几个年纪半百左右的中年人,听周围人的理论声,那是阐老太太的儿女们。
什么叫幸好被你发现的?你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妈生病了,生的什么病你都知道吗?
三年前老太太她骨折住院的时候,你来医院照顾她一天晚上吗?!
几个人之中那个看上去年纪最大的,被指着鼻子骂,涨红了脸,猪肝似的。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原本就乱,左左右右的拳头挥舞起来更乱,乱得像是起了风被吹下来的树叶子。
有人拉架,有人呐喊,有人忙着打电话。
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个声音,钻进阿琳的耳朵里:以前可从来没见过阐老太太家里这么热闹。
突然,有个穿着卡其色外套的男人,沉默地从阐老太太的房子里走出来。
他满脸的青色胡茬,眼睛却显得年轻,他的手里攥着一只透明的塑料大口袋,老大一只,里面装满了蓝色的什么东西,像是小孩子折的星星。
旁边争吵厮打的那一团,他像是看不见一般,直直地拖着那只蓝色的口袋,拨开人群,便要离去:借过。
他的胳膊却被身后一只手掌抓住:永昌,你干什么去?
他用力甩开,向前插在人群的缝隙之中,重复道:借过。
永昌,你放弃遗产,也要来签字证明!
那位年纪最长的男人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阐永昌经过阿琳身边的时候,阿琳才看清楚,那一颗颗的蓝色,和她口袋里的那糖果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了,阐老太太总是做好多这样的糖果,做许多许多,分给周围的孩子,遇见了就给。分不掉的,糖块化开的,坏了的,就留给自己。
阐老太太也真是可怜,自己一个人在家,糖块噎在她那喉咙里,硬是给憋
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你可别多嘴!
阿琳呆愣地站在原地,恍如隔世。
她望向那未曾关紧的房门,那根陪伴她最后时光的那根木棍探出头来,别在门口,挡了要关上的门。
这谁把这么一块烂木头放在这里!不是有病吗!
脸上挂了彩的男人气恼地骂道,抬腿便是猛地一踢。
木头滚落在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然后是防盗门用力被人甩上的一声巨响。
其他的事情别管怎么样!明天的葬礼,谁也不能给我再出现今天这个局面!活着的时候没尽孝,去了的时候,别太自私!我不是针对谁,咱们这里的这些个人,谁不都是这样!
一条狭长的闪电在天空上快速地闪过,大家远以为接下来该是一个好大的雷,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见响。
倒是灵堂里的哭声比较响。
大屏幕上滚动着死者的名单,家属们排着队进去,说笑着走进去,红着眼圈踏出门槛,再努力憋着脸色配合这庄重的肃穆。有的人哭,在假哭,假的一眼就看得出来的那种卑鄙。
他们哭天喊地,把喉咙当作扩音器,一阵一阵地吸引着别人的注意。
感动着自己制造出来的感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高超精湛的演技。
念完悼词,该去和逝者告别。老太太的尸体被停在一间屋子里,大家抓一把鲜花的花瓣排着队伍洒在她的身上。仪式结束,便要被抬走。
阿琳站在角落里,望着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阐永昌和他的妻子,凝望着死者的容颜。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抬起的时候,没借好力,竟颤了一颤。有一颗蓝色包装的糖果从老太太的口袋里跌落出来。
大家都惊恐地看着它。
是谁!为什么没有情理好死者的衣物!?妻子哑着声音,盯着那名无辜的工作人员。
阐永昌按住了她的肩膀:是我放的。
她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疏离,望着他的丈夫。
我原谅她了,他猩红着眼睛,一字一顿,她,我的妈妈。
她想要压低着声音里的愤怒:她害了蕊蕊,害了你的爸爸,害了你。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水,想要尽力冲妻子挤出一个笑容憋回去,音调里充斥着孩子般的委屈:我知道啊。可是蕊蕊最喜欢她,爸爸也最喜欢她,我也是。
最终眼泪颤着他的声音滑落了下来,他伸出双手抵在额头上遮住眼睛。他转过身去,身形在颤抖着。
我都没怎么好好叫过她妈妈。
老太太的遗体被抬走了,没有几分钟便化作一股黑烟飘荡在天空中。
来吊唁的人已经来来回回四散开了,已然尽了客人的义务,剩下的几个儿女该是好好讨论遗产的分割了。
而阐永昌独自一人坐在殡仪馆的楼梯阶上,一言不发抽着烟,脚下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层又一层。
人们说她是个蠢女人。
照顾老伴结果过路发生车祸,看护孙女结果孙女溺水而死,关心儿子却毁了儿子的事业。她把所有的退休金大部分买了粗粮分给城市里的流浪猫犬。
又不断做着蓝色的糖果堆满自己的屋子看着糖果融化而焦急。
她在一个人住的屋子里挂满了节日用的彩灯代替白炽灯结果加重了她的眼疾。
冬天里她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雪地里望着雪花飘落,结果让她自己大病了一场,从此身体再也不复以往。
她做了很多没有用的事,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她只会笑,痴痴地笑。
阿琳从口袋里捏出阐老太太给她的最后一颗糖,拧开蓝色的糖纸,形状不太规整的浅黄色糖果。她塞进嘴里,水蜜桃味道的。
她把糖纸展开,上面印着的图案,就好像小孩子的信手涂鸦,画着八个人,在太阳底下站着,笑得很开心,最上面留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幸福的一家人。
这画在老太太活着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看得懂,在去世之后,便成了一声深重的叹息。
原谅与否,纠缠了那么一辈子的事,不管什么样的结局,最后都会化作天上的一阵青烟。
艾琳?
阿琳转过身来,望见孟文君惊讶地望着她,眼神里好像在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便是孟文君发问的机会也没有了。
孟文君又瘦了许多,下巴上钻出来的胡须也没打理,在他脸上,衬得他像是突然间老了许多。
他发间的银白色,像针一样刺进阿琳的心里。
阿琳将糖果抵在口腔的一侧,唤道:孟文君。
听见这样一声呼唤,孟文君愣了愣,旋即又像是自宽自解了一般,他淡淡地笑道:现在阿琳的眼睛里,满是希望的光芒。
这恰恰逆了你的意。阿琳直直地望进孟文君的眼睛,说道。
孟文君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凄凉:你把唐穆羊救上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阿琳的眼中充斥着愤怒的火苗:你对着我来,你对着张叶秋来,你凭什么,要把别人拉进来?
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