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侧着身子想躲不敢躲的,左脚踩右脚,可不好意思了,她身上的皮肤都被晒出短袖和马裤的形状,姐姐一边给她们搓泥一边开玩笑,还夸她们坚强、勇敢。
姐姐温柔地托住她的手,来,我们搓一搓咯吱窝。
雪里趁机背过身去,自己拿了澡巾搓,洗完澡姐姐给她们擦头发,又夸起春信,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呢,真漂亮,以后都不用花钱烫,烫头发可贵了。
还没有人夸过她头发,春信笑起来,黑脸蛋上咧出一排小白牙,烫头发很贵吗?
很贵的,我都只烫过一次,才半个月就不卷了。
春信又笑起来,为自己省了很多烫头的钱高兴,她还以为大家都得烫头呢。
洗完澡,姐姐就把她们光溜溜塞进被子里去,睡觉吧,我去给你们找衣服。
躺在床上,俩小孩挨在一起,被子底下动来动去,春信笑嘻嘻去摸雪里,滑溜溜的。
雪里按着她手腕,不许乱动。
为啥呢?
痒痒,我怕痒。
春信哦一声,不动了,过会儿又去挠她痒痒。
雪里勉为其难陪她玩会儿,没多久她就睡着了,闭着眼睛嘴里还嘟囔个没完,床好软呀
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先前给她们洗澡那个姐姐回来了,给她们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春信立马跳下地去翻书包,要把钱都给她。
姐姐哎呦叫了一声,说:好臭!然后赶紧把钱还给她,太臭了,我不要。
春信说:对不起。
姐姐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亲亲密密搂着她,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春信可不好意思了,姐姐还给她梳头,卷毛头顶扎个揪揪,戴个蝴蝶结发卡,然后领着她们去食堂吃饭。
春信饿惨了,她吃饭的阵仗吓坏人,脸埋进碗里,下咽时脖子往前伸,眼睛瞪老大,姐姐一直让她慢点慢点。
雪里倒是见惯了,她小时候跟过妈,跟过爸,都吃不饱,吃东西总是特别快,这个习惯改不了,长大了也这样。
吃完饭,两个警察开车来把她们领走,姐姐把她们的旧衣服装在书包里,还拿了好多零食塞进去,叮嘱春信:以后可别乱跑了。
春信趴在车窗上跟她说话:我没乱跑。
姐姐说:没乱跑能丢吗。
春信说:我爹把我卖了的。
姐姐就不说话了,手伸进去摸摸她的脑袋。
当天晚上蒋梦妍就来了,同行还有春信的爷爷奶奶。
蒋梦妍抱着雪里哇哇哭,雪里拍着妈妈的背,扭头去看春信。
奶奶先推了她一把,张嘴就问:为什么到处乱跑。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不是你自己把孙女赶出去的吗,你不赶她走她能被卖吗?
老太太当然也没有真的忘了这件事,不等春信说话,也不等周围人解释,她拽着春信胳膊朝她屁股上打了几下,你不乱跑你会被人家拉到车上去!大人上班,你乱跑!
春信并不辩解,她低头无声掉着眼泪。
奶奶又扯着她衣服问:哪里来的这些,你的书包呢?书包也弄不在了。
一旁的民警上前阻拦,电话里不是讲得很清楚吗,你儿子把女儿卖给人贩子,两个小朋友很聪明,自己跑出来了,还向我们提供了人贩子的线索,你这是在干什么
直白的话太让人难堪,冲小孩发脾气好像所有的错就都和自己无关,推卸责任说娃娃不听话,打她几下,骂她两句,好像这样就会很有面子。
春信盯着自己的新凉鞋,任由眼泪落进脚趾缝里,雪里从妈妈怀里离开,朝她们走过去,奶奶,你不要说她了。
蒋梦妍跟尹奶奶说话:孩子还小,又没有犯错,不要打她了。
尹爷爷说:轻轻打的嘛。
尹奶奶不想跟她多聊,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娃娃不听话。
这跟娃娃听不听话有什么关系,蒋梦妍被噎了一下,也是说半句都嫌多。
孩子找回来了,明明是久别重逢,喜悦、欢欣的时刻,为什么会变这样。
雪里把春信拉到一边,蹲下身给她擦眼泪,她一下躲开,抬起头,哽咽嗫嚅:我都怪,烦。
雪里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在怪她,为什么非要逼着她回来,她根本不想回来的。
可她们是好朋友,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她没办法责怪她,对她说难听的话。
春信心里好委屈,明明是奶奶把她丢出来的,她也没有乱跑,书包更不是故意弄丢
看见前路一片漆黑,她永远站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她绝望地哭泣。
她张开嘴巴,哭着哈气,嗓子里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蛋流,怎么擦也擦不完。
清鼻涕快淌到嘴巴里,雪里要给她擦一擦,尹奶奶把她带走了,她身体悬在半天,纸巾掉在地上。
两老一小走出了派出所大门,走到街上去,雪里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看到一条条毒蛇从尹奶奶嘴巴里钻出来,它们被年轻的,新鲜的血肉吸引,迫不及待、争先恐后朝春信扑过去。
她脚步虚浮踉跄,双肩颤抖,背影模糊,如晨雾将要在日出前逝去。
晚上住在宾馆,雪里问妈妈,我们能不能把春信要来,跟我们一起住。
蒋梦妍正在抖被子,闻言一惊,攥着被角慢慢坐到床上,盘着腿开始发呆。
雪里靠在床头,问:能不能。
蒋梦妍说:你让我想想。
雪里说:你就好好上班吧,赵厂长人挺好的。
蒋梦妍猛地抬头看过来,眼睛大睁着,这孩子是在跟她谈条件。
雪里问:妈妈觉得春信怎么样,其实你也喜欢她,对吗?她真的很可怜。
是的,那孩子是真可怜,她要是你妹妹,我哪舍得那样对她,这孩子命苦。
妈妈,我们能不能把春信要过来,如果我去要,尹奶奶肯定连门都不给我开,你帮帮我吧,我们去探探口风。
你这孩子。蒋梦妍无奈极了,你真是异想天开,春信又不是一个玩具,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吗。
雪里说:其实她就是一个玩具。
什么玩具?蒋梦妍侧过身子看她,那是个大活人,你们还是好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是出气筒。雪里打断她。
蒋梦妍:真是小看你了。
家里是负担得起两个孩子的,春信确实可怜,可她还有爷爷奶奶和姑姑啊,是她说要就能要的吗?
见识过春信那一家人,雪里真觉得自己的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因为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住在康城,妈妈总觉得对不起她,什么都迁就她,今天妈妈抱着她眼睛都哭肿了,一个劲儿道歉,说不应该把她单独放在赵叔叔那里
雪里当然不怪她,人都是比出来的,看看春信,她一点不觉得自己可怜。
妈妈心里肯定还在愧疚,她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宝贝女儿了。
对不起了妈妈,小棉袄四处漏风,又要开始算计你了。
算了,妈妈,你给我剪剪脚指甲吧。雪里爬过去,把两只小脚搭在妈妈大腿上。
蒋梦妍叹了口气,起身去包里翻钥匙,找到指甲钳回来,蹲在床边,下来点,别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