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傅沉闭着双眼,眉头锁紧了,咬肌因为用力而在脸颊上显出一点痕迹,锋利的眉头透着冷厉,可在冷厉之后,又渗出难以形容的疲态。
傅沉有些听不到对方的话,他眼前一幕一幕,全是顾舟去世时的场景,在那个风雨加交的夜晚,鲜活的生命在他怀中消逝,体温一点点变得冰冷,继而画面一转,是一块蒙在尸体上的白布,揭开后,变成医院停尸房里惨白的遗容,刺骨的寒气笼罩着他,又转成滚烫的高温,尸体上燃起烈火,在火化炉中熊熊燃烧。
终于,所有的一切归于一抹灰白的骨灰,被收敛进漆黑的盒子里,那盒子很沉,沉到他无法拿稳,从他手中跌落下去,在眼前砸起一座肃立的墓碑。
墓碑的照片上,是顾舟的脸。
傅沉像是被一根针扎穿了太阳穴,剧烈的头痛席卷而来,那些他曾经强迫自己不去回忆的东西,此刻像是连续不断的电影镜头一样播放,他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任何的深埋都无济于事,只需挑起一根细细的引线,就能毫无阻碍地一顺儿牵出。
傅沉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突然挣开顾舟的手,径直冲进了洗手间。
顾舟一愣,箭步追了上去,只见他扒在洗手池边呕吐不止,中午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也包括刚刚咽下去的那片药。
顾舟有些无措,他轻轻给对方拍背,看着傅沉这样,他好像比傅沉还要难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一阵抽疼。
傅沉吐了半天,直到吐无可吐,才颤抖着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掬了水用力漱口。
他身体抖得厉害,视野也有些模糊,冷水快要将手指冰得失去知觉,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在打颤,喉咙也好像不受他控制,不可避免地咽了两口水下去,差点呛住。
他艰难地洗了把脸,用尽全身力气关掉水龙头,撑着洗手台不住喘气,针扎一样的头痛仍旧没有消失,他一时间感到了难以形容的虚弱,几乎无法站稳。
傅沉僵硬的脊线弓起,他单手撑住洗手台边缘,放低了重心,终于向旁边一倒,整个人脱力般坐倒在地,后背抵着墙,兀自喘息不止。
傅沉!顾舟想扶他却没能扶住,只好蹲在他面前,震惊于他居然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傅沉脸色苍白极了,大口喘息着,却好像无法吸进氧气一般,瞳孔都微微地涣散开来,顾舟意识到不对,赶紧掏出手机,就要打120。
别傅沉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按住了他的手腕,甚至无法夺走他的手机,只能这么虚搭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让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心跳快得随时能从胸腔里撞出来,带着濒死般的心悸感。
顾舟被他冰得一激灵,抓起他的手放在一边,依然坚持要叫救护车,就在即将拨通的瞬间,傅沉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不及
顾舟指尖一顿。
来不及。
确实来不及。
最近的一家医院,开到这儿恐怕也要十分钟。
而且现在这个时间肯定堵车,等救护车赶到,傅沉估计已经恢复了。
他一时间有些焦躁,觉得不能这么坐以待毙,正要去找管家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快速缓解,又听傅沉咬着牙道:过来。
顾舟忙凑上去,对方抬起几乎不能聚焦的双眼:抱我。
傅沉居然连主动抱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办法,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他也照做,他跪在对方身前,轻轻抱住了他,感觉傅沉把脸埋在他肩窝,急促的呼吸声愈发清晰地传来。
这样的距离,除了呼吸,连激烈的心跳也一清二楚,顾舟小心帮他拍着后背,将他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希望自己身上的温度能帮他快点缓和下来,哪怕是舒服一点也好。
他记得上次傅沉犯病的时候还有力气抱他,而这一次,显然比之前更加严重。
心理治疗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顾舟抱着这具颤抖不止的躯体,相处至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么脆弱的时候。
他听着傅沉的喘息声,内心非常焦急,却不敢表现出来,想着如果十分钟后他还没有任何缓解的话,他一定要叫救护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傅沉埋着头不肯抬起,呼吸慢慢地缓下来了,身体已经聚拢不起任何力气,只能维持这个姿势靠在顾舟怀里,动弹不得。
缺氧让大脑空白,那些刺目的画面也被迫从眼前退出,傅沉昏昏沉沉,疲倦感将他吞没,让他几乎就这样睡去。
顾舟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已经快二十分钟了。
傅沉的状态有了明显好转,但他一动不动,自己也判断不了他是不是还清醒,又抱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唤道:傅沉?
傅沉吃力地张开眼皮,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嗯。
顾舟松一口气。
他把对方扶正,用掌心贴上他的脸颊:还好吗?
傅沉看起来憔悴极了,眼中有深深的疲惫,半晌,他才虚弱地吐出字句:死不了。
什么叫死不了?顾舟皱眉,拉着他的胳膊环过自己肩膀,起来。
傅沉没什么劲儿,顾舟扶他有点困难,但还是挣扎着把他放在了书房沙发上,松口气道:真不用去医院?
傅沉摇头。
好吧。顾舟不再坚持,给他倒了杯温水。
如果把前世的时间也算上,傅沉的病史恐怕得有十几年,对自己的身体应该还是有数的,他姑且信他,今天就算了,以后再去医院。
傅沉恢复了一些体力,但手还是抖,他慢慢坐正了身体,对顾舟说:把药拿给我。
刚才吃的药吐了,等于没吃,顾舟把写字台上的药拿给他,傅沉接过,将瓶口磕在掌心,一下子倒出来好几粒,他却好像全无所觉,继续磕药瓶,哗地一下倒出来一把。
顾舟看得心惊肉跳,刚放下一些的心又提起来,扬声道:傅沉!你别乱吃药!
傅沉顿了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似的,又把药重新塞回去,掌心的药片越来越少,五粒,四粒最后留下了三粒。
顾舟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这样不行!
我有数。
顾舟不肯松手,傅沉犹豫了一下,只好又把药收回去一片:水给我。
你这样和上辈子乱吃药又有什么区别?顾舟皱着眉,你不是说,不想再变成那样了吗?
不是乱吃,不能再比这个少了。傅沉见他半天不撒手,干脆将药片换到另一只手上,送进嘴里,自己拿了杯子就水吞服。
你顾舟又是生气又是着急,至少也要问过医生吧?
好,傅沉从沙发上找到自己的手机,当着他的面拨了一通电话出去,对那边说,你现在过来一趟,嗯,我家。
随后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叫了。
顾舟无言以对。
傅沉好像是精疲力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医生没到,药也还没发挥作用,他不敢闭眼,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随便找了一部电影看。
他把音量放大,电脑里传出英文对白,他将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居然真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顾舟知道他在分散注意力,没再说什么,只在他旁边坐下,握住他一只手。
傅沉手还是凉,但比起之前已经好很多了,脉搏也平复下来。
顾舟陪他看电影,实际也不可能看得进去,目光时不时瞟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在心里祈祷医生赶紧过来。
四十分钟以后,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顾舟打开反锁的书房门,放他进屋,就见对方皱着眉头,视线越过他投向傅沉:上午才跟我说你要结束心理治疗,下午就犯病,你是不是在耍我?
傅沉没搭理他的话茬:坐吧。
声音有点中气不足。
三言两语,顾舟已经断定这位医生就是负责给傅沉做心理治疗的那位,也就是咨询记录里的M,他主动跟对方搭话:怎么称呼?
哦,我姓孟,你叫我孟医生就行。他的视线在顾舟身上打量了一圈,你就是顾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