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小叔叔说过:不管到哪里,不管遇上什么,只要你有危险,我总会想方设法赶到你身旁,或者让悯善赶到你身旁。
可他们将他丢在了乱葬岗。
之后,莲花坞内的人证、观音庙中的千疮百孔,他想都没想过的罪名便那么全掉落在了这两个他以为会像舅舅那般护着他一辈子的人身上。
他还想杀了我的狗,金凌看着自己脚边的仙子,将这个他唯一允许出现在身边的活物抱在怀中,委屈地想:小叔叔还想杀了我的狗,苏悯善那家伙还就真的动手。我和它都是你们喂大的,那我对你们又会比仙子金贵上多少呢?
骗子骗子大骗子!!!我这就回去砸了给你们的生辰礼!
他的心不可自控地便这般吼叫,人总是这样,对人,越是亲近之人,便越要求苛刻,因为亲近到不需记恩义,亲近到不许有嫌隙。对魏无羡那般的,反而要记他救过他几回,害过他几次,恩仇算清,在之后报偿。
可即使是这时候,即使是在他抱着仙子满身委屈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亲人,自己怨可以,可他该怨得清楚,怨得明白,不该连这怨恨都是被旁人灌输被旁人教导甚至引导。
一句话从他出身这座青楼悄悄变做了他出身那座青楼,后来青楼被他烧了。就好像那些妓子亲眼看到了金光瑶点燃那把火一样,就好像金光瑶会亲自去烧一样。下一回,魏无羡会怎么说?他的话里,又会多出什么。
这是思诗轩,那穷奇道呢?从从中作梗变作幕后主使又需要多久?
高高在上的金仙督成了阴谋围剿百家、杀父杀子的众矢之的,魏无羡曾经人人喊打的魔头反倒成了拯救百家的大英雄,就像不夜天那三千条人命,穷奇道那百余条人命都不值一提一样,这之间似有条因果,又似没有。他从中受益,金凌忍不住便想:他从中受益了。
那么这样一个人的判断和言语还是否值得信任?说到底,十数载的人生里,他尚没能识得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几人,不知晓小叔叔腰间的旧疤下是根能致人死地的琴弦,不知道苏涉不肯在他面前褪衣服的背后是千疮百孔的反噬痕。短短几月,他对魏无羡这人,又能了解几分。
他这般想着,打开了锁灵囊。
魏无羡究竟救了我几回,我不该不识好歹,若只是共情的弊病,那该怪的是他的自大而不是他的险恶。
于是,第一回身入妓子安心的记忆,他将自己交付给了鬼魂。鬼上身,再反向侵入她的灵魂。
透过那妓子的眼,他看到那个被推搡着、欺侮着的孩子,看到他被踹下楼梯,扔去街上,被迫看着自己的娘亲衣不蔽体,他耳边突兀地回响起了一声笑。
回忆里,他自己的回忆里,魏无羡的笑,在共情的时候,在看着这一切的时候,这里面,有哪一件事是好笑的了?
反复的欺凌、痛苦、羞辱,就归做一句
他出身那座青楼,后来青楼被他烧了,就这么简单。
魏无羡,不可信任。
06
他是在第二回,用金家自己的法子,在藏宝室里寻到了回魄灯,才看到了思诗轩的怪异。
清晨打了烊的青楼里,妓子们打着哈欠、尽显疲态,却又异常整齐地从大堂一路排到了三楼那座糊了银红色窗纱的房间外,她们一个挨一个地进去,最头等待的那人总是守礼地呆在三步之外,那是军营外难见的有秩。金凌静静地跟着安心等待着与那个房间里的人见面。
那像座庄严的殿堂,不逊于金麟台的殿堂开在一座只三层高的烟花之地,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两个字权力。
终于轮到她时,他看到了一张已经了风霜却风韵犹存的面孔,他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江家的主母虞紫鸢昨日又离开了江府,这回说是到江陵一带夜猎,估摸没有一月难归。
她们不是卖笑人,或者该说,她们不只是卖笑人。
那女人将一切事无巨细地记下,一颗红豆被递到安心的手上,她将它穿上链子,那里已有许多颗红豆和几粒桃核【1】。
在思诗轩里,银钱是最没用的东西,伺候好客人,只是你最低应尽的本分,能从客人口中挖出什么,才决定了你的身份、你的价值、你的未来,金光瑶对蓝曦臣诉说着这对他来说该是堪称异闻的规则,好像那是一方单独的天地:客人的赏银不属于你,你也没有能花销、允许花销之地,可红豆不一样听到的多的,能得粒桃核,要是讨了鸨母的高兴,甚至可能赏一粒红豆,那些才是思诗轩里能为你换来地位、精致吃食、甚至是几本书的货币。母亲曾有一整串的红豆,串在手上,能缠三圈,可妓子的青春是最经不起消耗的东西,青春没了,本钱便没了,它们便又被一粒粒地扣了回去,再没能补上去。
说起来,他陷在回忆里时,眉眼总是暂陷入懵懂,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天真,而他那时也确实天真:我曾经傻傻地带着一串红豆逃出去,以为那便够我一路的口粮加路费。结果,那串红豆带得傻,一路走下去去寻人这事办得更傻。
金光善曾是他的指望,最后他给他的是一场彻悟。
我逃不出思诗轩,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Tbc.
【1】桃核和红豆: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写在后面:
这里关于思诗轩有私设,主要考虑是曦瑶两人的矛盾,觉得蓝大因为忘羡就怀疑阿瑶不太合理,也属于他后期降智的一环,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他与阿瑶之间本来就有裂痕和不信任,这个裂痕和不信任是双方造成的,不是一方的责任。因此,选择了给思诗轩这里加了私设,看过我《燃烬》那篇的肯定觉得熟悉了,是的,我把《燃烬》里的设定融了进去,但是没看过也没关系,需要用到的部分我都会重新写,以不同的角度写,那里和这里究竟是不一样的,那里的曦瑶睡了,这里的没有,秦愫是存在的。加进去之后,一方面,阿瑶因为从小的经历很难去信任一个人,从他当初差点把苏涉杀了就为了测试他的忠诚就能看出他心中的多疑,而蓝大在最开始接触阿瑶的时候,曾经利用过他,有自己考量地帮助他、引导他、放任他(我个人认为,相爱之前这样程度的利用甚至打磨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利用是互相的,打磨也是自愿的),这就触到了阿瑶的点,让阿瑶即使在之后,两人关系变得很亲近的时候,也没法再全身心的信任蓝大,他不肯全心信任,始终隐瞒、保留,蓝大自然也能察觉到,心里也会有疙瘩。因为他们之间本身有裂痕,才被人利用了这件事,并不是蓝大信弟弟不信阿瑶。这是我做这个私设的原因,大家酌情考虑,不能接受请一定不要勉强。
当然蓝大从来不是个不会使手段的人,他不喜欢老婆的朋友,想要老婆和朋友绝交,又怕自己说这话会伤害和老婆之间的感情,所以,选择让本来就不讨老婆喜欢的大哥来说这话,这应该不算利用吧?利用也利用的是聂大。对洋崽,对苏哥哥,他其实都有很多隐秘的吃醋的地方。
书里给人的感觉,金凌简直就像是被江澄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全身上下除了一身金星雪浪袍和眉间朱砂外,跟金家没有半点关系,小叔叔好像也就是在他几岁时赠了他一条狗后就再没见过几面的人似的,这正常吗?当然有他回忆起舅舅还有小叔叔夜猎时的风姿,但是其他的呢?家常的样子?当然,书的主视角是魏无羡,所以金凌内心戏巨少无比,
小叔叔的下属他也统统不认识。小叔叔的下属们也统统不认识他,金蓝之交如胶似漆,但他对蓝家人也基本都不熟,大家好像都是因为魏无羡的关系而第一次认识的那样,这其实也挺不合理的吧。好像魏无羡死的那十几年,除了被作者归为一撮的几个人外,他们的社交都停滞了,谁都没见过谁。
因为觉得这里不合理,所以会改,起码金凌是认识悯善的,之前也很亲近。
第01章
01
话说那日江澄将金凌送回了金麟台,便急匆匆往回赶,终于在天亮前,回到了莲花坞。他让主事的江彦将苏涉押回去之前便跟江彦嘱咐了:给我打,灌了吊命的药草,就给我往死里打。
江彦听懂了,粗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他常年审问各类被江澄捉来的鬼修,最擅长拿捏把人打死和把人打得离死只一线之间这个微妙的分寸。
果然,江澄回来的时候,人恰到火候。
说到底,江澄拿住这人,是为了不让他落在别人手里,被灌进其他能牵扯更多金家人的说辞,让金凌和金麟台不至陷于被动。这考量还真无关私人恩怨,可谁规定了公仇和私怨便一定要分开呢?